地狱的爱

第5章 1983年·父亲的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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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地狱的爱
作者:
冷漠之柔
本章字数:
6878
更新时间:
2025-07-09

1983年的夏天,蝉鸣比往年更聒噪,像是要把整个村子的树都吵得掉叶子。张凯蹲在生产队的晒谷场边,看着大人们把刚割下来的麦子摊开晾晒,麦粒在阳光下闪着金晃晃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是早上娘塞给他的,现在己经被汗水浸得发潮,硌得手心发麻。

“凯凯,你爹呢?”隔壁的王大娘端着簸箕路过,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几天没见他在村头晃悠了。”

张凯低下头,没说话。他爹张老憨己经三天没回家了。前天夜里,他听见娘跟人借手电筒,说去镇上派出所看看,回来的时候,眼睛红得像兔子,一句话都没说,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吃。

“别是又犯啥事了吧?”王大娘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针一样扎进张凯的耳朵里。他猛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土块就朝王大娘扔过去,土块砸在她的簸箕上,溅起一片麦糠。

“你胡说!我爹没犯事!”他的声音又尖又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憋着不让掉下来。

王大娘被他吓了一跳,骂了句“没教养的东西”,端着簸箕走了,走的时候还回头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在晒谷场上,很快就被晒干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张凯蹲回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他知道王大娘说的是实话。他爹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偷鸡摸狗的事干了不少,前两年偷生产队的牛被抓住,是娘跪着求队长,磕得头破血流,才没被送去劳改。这次,他听娘跟二婶子嘀咕,说爹可能偷了镇上电缆厂的铜电缆。

铜电缆是国家的东西,听说偷那个要判刑的。

那天下午,娘从镇上回来了,脸色灰扑扑的,像是蒙了一层土。她走到张凯身边,摸了摸他的头,手凉得像井水。“凯凯,”她的声音很轻,“你爹……可能要去劳改队待一阵子。”

张凯的身子猛地一颤,手里的窝头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他抬起头,看着娘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空茫,像干涸的河床。

“劳改队是啥?”他小声问,声音抖得厉害。

“就是……去一个地方,干活,反省。”娘捡起地上的窝头,拍了拍上面的土,又塞回他手里,“没事,娘会想办法的,你别担心。”

可张凯看得出来,娘在担心。她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炕板被压得咯吱响,像她心里的石头,硌得人难受。她开始变着法地攒钱,把家里仅有的几只下蛋鸡卖了,把自己陪嫁的银镯子也找出来,托人去镇上换了钱,说是要打点关系,让爹在里面少受点罪。

张凯看着娘空荡荡的手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那只银镯子,娘平时舍不得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偷偷拿出来擦一擦,对着镜子照半天。

半个月后,爹被放回来了。不是刑满释放,是因为偷的电缆数量不多,加上娘托人送了钱,最后判了六个月劳教,在附近的砖窑厂干活,不用去很远的地方。

张老憨回来那天,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劳改服,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黢黑的胳膊。他比走的时候瘦了点,颧骨更高了,但眼睛里的横肉一点没少,看见张凯,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小兔崽子,想爹没?”

张凯往后退了一步,躲到娘身后。他闻到爹身上有股汗味混着霉味,还有点说不清的铁锈味,跟砖窑厂的味道一样。

娘赶紧接过爹手里的破包袱,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换下来的脏衣服。她把爹拉进屋里,给他端水洗漱,又从灶房里端出一碗鸡蛋羹,是她特意给爹留的。

张老憨呼噜呼噜把鸡蛋羹吃完,抹了抹嘴,开始吹嘘自己在劳改队的“威风”:“里面那些小子,没一个敢跟老子炸刺的!老子一拳就把那个最横的撂趴下了!”他拍着胸脯,得意洋洋的,好像在说什么光荣的事,“那砖窑厂的头头,见了老子都得客客气气的,知道为啥不?因为老子会来事!”

张凯听得心里堵得慌。他想起娘为了给他送钱,在镇上的垃圾堆里捡塑料瓶,被野狗追得摔了一跤,膝盖上至今还有块疤。想起自己去学校,被同学指着后背骂“小偷的儿子”,他跟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还不敢跟娘说。

“你还有脸说?”娘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哭腔,“你知不知道为了捞你出来,我把啥都卖了?你就不能正经点过日子吗?”

“卖了咋了?”张老憨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钱没了可以再挣,面子没了,才叫真完蛋!你以为老子想偷?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他瞪着眼睛,唾沫星子喷了娘一脸,“要不是你没本事,挣不来钱,老子用得着去冒这个险?”

娘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张凯看着娘哭,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他抓起桌上的粗瓷碗,朝着地上狠狠一摔。碗在泥地上碎成了好几瓣,里面没喝完的玉米糊糊溅了一地,像一滩黄色的血。

“你别骂我娘!”他的声音又尖又响,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敢跟爹顶嘴,也是第一次摔东西。

张老憨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好小子!有种!像老子!”他走过来,一把搂住张凯的肩膀,力气大得像要把他捏碎,“知道护着你娘了?不错!不过,光摔碗没用,得有真本事!”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张凯手里。是个用铜片做的小玩意儿,歪歪扭扭的,像只鸟,边缘还很锋利,割得张凯手心发疼。

“这是啥?”张凯问。

“老子在砖窑厂做的,”张老憨得意地说,“用电缆上的铜皮做的。怎么样?好看不?这可是好东西,比你娘那破镯子值钱多了!”

张凯看着手里的铜鸟,突然觉得很恶心。这铜皮上,沾着爹的罪,也沾着娘的眼泪。他猛地把铜鸟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踩得变了形,像块没用的废铜烂铁。

“我不要!”他吼道,“你是个小偷!我不要小偷的东西!”

张老憨的脸一下子变了,刚才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睛里的横肉拧在一起,像头被惹恼的野兽。他扬手就想打张凯,却被娘死死抱住了胳膊。

“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计较啥?”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拽着他,“他不懂事,你别打他!”

张老憨挣扎了几下,没挣开,气得一脚踹在桌子上。桌子是用几块破木板钉的,经他这么一踹,“哗啦”一声散了架,上面的碗碟摔了一地,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老子是小偷?”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老子要是不偷,你们娘仨喝西北风去?那些当官的,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老子拿他们点东西,算啥?”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在手里把玩着,眼神凶狠,“告诉你小子,这世道,老实人吃亏!只有像你爹这样,敢闯敢干,才能捞着好处!这铜鸟,就是老子的奖状!比那些狗屁劳模的奖状金贵多了!”

他把“奖状”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发泄。张凯看着他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男人,是他的爹,可他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不知道爹为什么觉得偷东西是光荣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会觉得愧疚,更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

那天晚上,张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屋里,爹还在跟娘吹嘘他在劳改队的“威风事”,娘没说话,只是偶尔叹口气。窗外的蝉还在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他悄悄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地上的碎瓷片还没收拾,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他想起爹刚才踹桌子的样子,想起他说的“奖状”,心里像有团火在烧。

他走到灶房,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到院子中间,学着爹的样子,猛地往地上一摔。碗碎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吓得鸡窝里的鸡扑腾了几下。

张凯看着地上的碎片,心里没有一点解气的感觉,反而更难受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摔碗,是想模仿爹,还是想反抗他?他只知道,心里有股气,憋得他喘不过气,不摔点什么,好像就要爆炸了。

娘听到声音,从屋里走出来,看见地上的碎碗,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扫帚,一点点扫着。她的动作很慢,月光照在她的背上,像镀了一层霜,看着格外孤单。

“娘,对不起。”张凯低着头说。

娘没回头,只是说:“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她把碎碗片倒进墙角的垃圾堆里,那里还扔着爹做的那个铜鸟,被踩得不成样子,跟一堆烂泥混在一起。

张凯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王大娘说的话,想起同学的嘲笑,想起娘空荡荡的手腕,想起爹得意的脸,还有自己刚才摔碗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是像娘一样,默默地忍着,熬着日子?还是像爹一样,用暴力和偷窃来发泄,来证明自己的“本事”?

他摸了摸手心,那里还有被铜鸟割破的痕迹,隐隐作痛。这道伤口,像是一个标记,刻在他的皮肤上,也刻在他的心里,提醒着他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

窗外的蝉鸣渐渐稀疏了,天快亮了。张凯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知道,从爹拿出那个铜鸟,从他说出“这是老子的奖状”这句话开始,有什么东西,己经在他心里悄悄变了。

就像那只被踩扁的铜鸟,扭曲,变形,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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