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爱

第4章 1982年秋·母亲的药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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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地狱的爱
作者:
冷漠之柔
本章字数:
8248
更新时间:
2025-07-09

1982年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冷雨过后,田里的玉米秆就黄透了,叶子卷得像老太太的手,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在数着日子过。张凯蹲在猪圈墙根下,看着娘李秀兰给猪喂食。她的背比去年更驼了,喂猪的瓢在手里晃悠,像是举不动似的,每舀一勺猪食,肩膀就要往下沉一下,喉咙里还跟着发出一声闷响,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娘,我来吧。”张凯站起来,想去接那个豁了口的木瓢。

李秀兰往旁边躲了躲,摇摇头,声音哑得厉害:“不用,你去把院子里的玉米棒子拾拾,别让雨淋了。”她说话的时候,眉头皱得紧紧的,手捂着胸口,像是憋着一股气。

张凯没再坚持,转身去拾玉米。今年的玉米收成不好,棒子小得像拳头,上面还长了霉点。他把玉米堆在屋檐下,用塑料布盖好,回头看见娘还在猪圈边站着,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他走过去,刚想开口,就看见娘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听得人心里发紧,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咳得首不起腰,一只手撑在猪圈的石墙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襟,指缝里渗出点什么,在灰扑扑的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娘!”张凯吓得跑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凉得像井水,瘦得能摸到骨头,隔着粗布褂子,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震颤,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

李秀兰摆了摆手,示意他松开,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首起腰。她从裤兜里掏出块黑乎乎的手帕,捂在嘴上擦了擦,然后把手帕叠起来,塞回兜里,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没事,老毛病了。”她的声音还是哑,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张凯,“秋天燥,呛着了。”

张凯盯着她塞手帕的裤兜,心里发慌。他刚才好像看见,那块手帕上沾着点红,不是泥巴的颜色。

那天晚上,张凯睡不着。土坯房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猪圈的臭味,也不是柴火的烟味,有点像去年邻居家老爷子咳血时,屋里飘出来的那股子腥甜气。他悄悄睁开眼,看见灶房里还亮着灯,橘黄色的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是娘的轮廓。

他披了件薄褂子,溜下炕,光着脚贴在门框上往里看。娘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药罐,罐口冒着白气,一股苦涩的草药味飘出来,混着那股腥甜气,钻进张凯的鼻子里。

药罐是前几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黑黢黢的,罐身上裂了道缝,用铜丝缠着,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娘正用一根枯树枝搅罐里的药,树枝上的皮都掉光了,露出里面发白的木头,被药汁染得黄黄的。

“咳咳……”娘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轻些,却更让人揪心。她咳完,拿起那块黑乎乎的手帕捂嘴,张凯看见手帕上红了一片,像落了朵被揉碎的鸡冠花。

他的手猛地攥紧了门框,木头碴子扎进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他想起去年邻居家老爷子咳血,没熬到冬天就没了,死后棺材薄得像片瓦。娘是不是也……他不敢想下去,后背一阵发凉,像被冷雨浇透了。

药熬得差不多了,娘把药汁倒进一个破碗里,药渣子沉在碗底,黑乎乎的,像堆烂泥。她端起碗,皱着眉喝了一大口,药汁太苦,她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像是在吞咽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张凯赶紧缩回脑袋,猫着腰溜回炕上,用被子蒙住头。被子里一股汗味,却挡不住那股苦涩的药味,也挡不住心里的慌。他听见娘喝完药,把药渣倒在院子里的墙根下,然后拿起扫帚,一下下扫着地上的药渣子,扫帚划过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

从那天起,娘每天晚上都要熬药。她总是等爹睡熟了,才偷偷在灶房里忙活,药罐放在煤炉上,火苗压得很小,只够让药慢慢咕嘟着。她从不跟张凯说是什么病,问急了,就说是“老寒腿”,喝几副药就好了。

可张凯知道不是。他看见娘越来越瘦,颧骨尖得像要戳破皮肤,以前能扛起半袋玉米,现在拎桶水都费劲。有天早上,他看见娘往灶膛里添柴,手一抖,火柴掉在地上,火苗烧到了她的裤脚,她都没察觉,还是张凯喊了一声,她才慌忙拍打。

爹张老憨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他照旧每天出去喝酒,有时半夜回来,一身酒气地往炕上一躺,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是骂生产队的队长,就是骂谁家的婆娘不给他好脸色。有次娘熬药时咳嗽得厉害,把他吵醒了,他瞪着眼睛骂:“装什么病?是不是不想干活?老子看你就是闲的!”

娘没回嘴,只是把煤炉的火调得更小了,药罐里的咕嘟声也跟着轻了,像怕被他听见似的。

张凯心里憋着股火,却不敢发作。他试过偷偷把药罐藏起来,藏在猪圈的草堆里,可第二天,娘就找了回去,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点他看不懂的东西,像失望,又像无奈。

那天放学,张凯路过村头的卫生室,看见李医生正在给人打针。李医生是个戴眼镜的老头,脾气挺好,以前张凯发烧,就是他给开的退烧药。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低着头问:“李大爷,我娘总咳嗽,还……还带血,是啥病啊?”

李医生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他半天:“你娘咋不自己来?”

“她……她没时间。”张凯撒了个谎,手指绞着衣角,“她总说没事,可我看她咳得厉害。”

李医生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子,翻了翻:“你娘前几年来看过,说是肺上有点毛病,让她少干重活,别着凉,她听了吗?”

张凯摇摇头。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哪样不是娘干?爹除了喝酒,啥也不管,娘怎么可能歇着?

“让她来看看吧,”李医生把本子合上,“得拿点正经药,光喝草药没用。要是拖成大病,就麻烦了。”他顿了顿,又说,“看病得花钱,你家……”

张凯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知道家里没钱,爹的酒钱都得靠娘偷偷卖点鸡蛋凑,哪有钱看病?他谢过李医生,低着头往外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回到家,娘正在喂鸡。她把一把玉米粒撒在地上,母鸡们咯咯叫着围过来,她站在中间,背更驼了,好像随时会被鸡群撞倒。张凯走过去,想说让她去看医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娘肯定会说“没钱”,或者“没事”。

夜里,娘又在熬药。张凯躺在床上,听着灶房里的动静,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得厉害。他悄悄爬起来,走到灶房门口,看见娘正把熬好的药渣倒在簸箕里,准备天亮了倒掉。药渣是深褐色的,黏糊糊的,堆在簸箕里,像堆烂泥。

他突然想起以前听人说,把药渣倒在十字路口,让过路人踩,病就能转到别人身上。他知道这是瞎话,可看着娘日渐憔悴的脸,他心里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也许这样,娘的病就能好了。

等娘回屋睡熟了,张凯拿起簸箕,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夜里的风很凉,吹得他脖子后面首起鸡皮疙瘩。村路上空荡荡的,只有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薄霜。他走到村口的十字路口,把药渣倒在路中间,用树枝摊开,摊得平平的,这样过路人就能踩到了。

做完这一切,他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好像真的能替娘分担点什么。可往回走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像个小偷,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

第二天一早,张凯被娘的哭声惊醒了。他跑到灶房,看见娘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那个簸箕,簸箕是空的,地上散落着几片药渣。她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

“凯凯,是不是你倒的?”娘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全是血丝,“你为啥要倒了它?那是娘的药啊……”

张凯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娘会发现,更没想到她会哭得这么伤心。

“我……我想让你好起来。”他终于挤出一句话,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他们说,倒在路口,让别人踩,病就好了……”

娘看着他,突然不哭了。她慢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张凯以为她要打他,吓得闭上了眼睛。可她的手落在他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动作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傻孩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轻,“病哪能那么容易好?这药虽然苦,可喝了,总能撑着。”她顿了顿,拿起灶台上的药罐,指腹着罐身上的裂纹,“你以为娘喝药是为了自己?娘是想多撑几年,看着你和你弟长大,看着你们能自己挣钱吃饭,不用再受别人的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了。张凯看着她手里的药罐,突然觉得那黑黢黢的罐子,像娘的命,虽然裂了缝,却还在咕嘟咕嘟地熬着,熬着日子,也熬着希望。

“娘,对不起。”张凯抱住娘的腰,她的腰细得像根芦苇,稍微一用力,好像就能折断。

娘拍了拍他的背,没说话,只是把药罐重新放在煤炉上,添了几块煤,火苗慢慢旺起来,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的。

那天晚上,娘熬药的时候,张凯没再躲着。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房门口,看着娘往药罐里加草药。草药的种类很多,有叶子,有根,还有晒干的虫子,闻着苦得发涩。

“这是蒲公英,能败火。”娘拿起一把碎叶子,给张凯看,“这是仙鹤草,止血的。”她的声音很轻,像在教他认地里的庄稼。

张凯认真地听着,把那些药草的名字记在心里。他看着药罐里的药汁慢慢变成深褐色,看着娘用勺子把药渣滤出来,看着她端起药碗,皱着眉一口喝下去,然后赶紧拿起块咸菜塞进嘴里,压一压苦味。

“娘,苦吗?”他问。

娘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田埂上的裂纹:“苦。可再苦,也得喝啊。”她看着张凯,眼神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凯凯,你记住,人活着,就跟这药罐子似的,总得熬。熬过去了,就好了。”

张凯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娘说的“熬”是什么意思。是爹的拳头打来时,她忍着;是日子苦得咽不下饭时,她撑着;是病得咳血时,她还在喝着苦药,盼着明天。

那天夜里,张凯做了个梦,梦见娘的药罐变得金灿灿的,里面熬出来的不是苦药,是甜甜的糖水。娘喝着糖水,笑得像年轻时候一样,眼睛亮晶晶的,一点皱纹都没有。

可醒来的时候,药罐里的咕嘟声还在继续,苦涩的草药味飘满了屋子。张凯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默默念着娘的话:熬过去,就好了。

他不知道这“熬”要熬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好”是什么样子。但他看着灶房里那点跳动的火光,突然觉得,只要娘还在熬药,只要那药罐还在咕嘟着,这个家,就还没散。

第二天一早,张凯去山上采了很多蒲公英,回来晒干了,偷偷放进娘的药罐里。他知道这没用,可他想让娘知道,他也在学着熬,学着替她分担那点苦。

药罐里的药汁,好像比以前更浓了。娘喝的时候,没说什么,只是看他的眼神,亮了很多,像蒙尘的镜子,被擦干净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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