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店后方,临时师部。
泥泞的地面上铺着几块木板,充当着通往指挥部的道路。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师长方振武正用一块半干的毛巾擦着脸上的尘土,他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一个参谋快步走了进来,立正报告:“师座,五二一营的谢成瑞营长到了。”
“让他进来。”方振武扔下毛巾,声音沙哑。
谢成瑞踏进指挥部,身上那件破烂的军装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硝烟味。
他敬了个礼,身姿笔挺,但掩不住满身的疲惫。
“师座。”
方振武看着自己手下这员悍将,原本己经做好了他全营殉国的准备。
他走上前,重重拍了拍谢成瑞的肩膀。
“好样的,成瑞。”
“你们营,打得不错。”
谢成瑞的嘴唇动了动,没有接这份夸奖。
“师座,卑职有要事禀报。”
“说。”方振武坐回一张弹药箱充当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谢成瑞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将阵地上的绝境,弹尽粮绝,以及他准备组织最后一次冲锋的决定,简要地汇报了一遍。
方振武静静地听着,脸色平静。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就在卑职准备下达死命令的时候,仓库里,突然……”
谢成瑞卡住了。
那个场面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突然什么?”方振武抬起眼皮,“援军到了?”
“不是。”谢成瑞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古怪,“突然……多出了一仓库的物资。”
方振武端着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皱起眉头,审视着谢成瑞。
“成瑞,你是不是炮弹震着脑袋了?”
“你再说一遍?”
“师座!”谢成瑞猛地抬高了声音,“卑职说的句句属实!”
“一整仓库!凭空出现的!全新的德械弹药、手榴弹、药品,甚至还有牛肉罐头!”
指挥部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正在忙碌的参谋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谢成瑞。
方振武缓缓放下水杯,杯底和木箱接触,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谢成瑞。”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战功,是一枪一弹打出来的,不是编故事编出来的。”
“你是不是把你们营私藏的物资拿出来,想在老子这里邀个大功?”
谢成瑞的脸瞬间涨红了,那是被怀疑和羞辱的颜色。
“师座!我谢成瑞是什么人,您不清楚吗?”
他上前一步,声音激动。
“我五二一营上下几百号弟兄都可以作证!缴获的日军武器,还有剩下的物资,都还在!您一看便知!”
方振武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谢成瑞的眼睛里,没有半分说谎的心虚,只有一种急于证明的坦荡和执拗。
他站起身。
“带我去看看。”
……
五二一营的临时驻地,一片狼藉。
当方振武带着几个警卫和参谋,亲眼看到那些码放整齐的深绿色木箱时,他脸上的怀疑凝固了。
他走上前,用手套擦去箱体上的灰尘,露出崭新的油漆。
这做工,这质地,绝不是国内任何一家兵工厂能造出来的。
“打开。”他的声音很沉。
一个士兵用撬棍费力地撬开箱盖。
“咔嚓!”
满满一箱黄澄澄的7.92毫米毛瑟步枪弹,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方振武伸手抓起一把,子弹从他指缝间滑落,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他拿起一枚,翻转过来,看着光洁如新的弹壳底座。
没有厂标。
没有年份。
“再开!”
另一个箱子被打开,是满满的M24长柄手榴弹。
第三个箱子,是贴着外文标签的磺胺粉和雪白的绷带。
方振武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一言不发,亲自走到一堆缴获的日军装备前。
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还有几具掷弹筒。
一个参谋上前汇报:“师座,根据谢营长部清点,此战击毙日军至少一百二十人,缴获步枪七十三支,轻机枪西挺……”
听着汇报,再看着眼前这些如山铁证,方振武沉默了。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谢成瑞。
“你管这叫什么?”
谢成瑞挺首了胸膛。
“师座,弟兄们都说,这是神仙显灵。”
“但卑职觉得,这世上没有神仙。”
“这批物资,做工精良,像是海外运来的。卑职斗胆猜测,是一位心系故国的海外侨胞,不忍我等袍泽喋血,用不知名的手段,行此神迹。”
“所以,卑职与弟兄们商议,称这位恩人为……”
“‘海外客’。”
“海外客……”方振武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一闪。
他背着手,在原地来回踱步。
这件事,超出了他三十年军事生涯的所有认知。
但他知道,这是真的。
一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整个仓库的军火,投送到前线阵地的神秘力量。
这股力量,如果能为己所用……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谢成瑞!”
“到!”
“关于‘海外客’和这批物资的任何事,从现在起,列为最高军事机密!”
“你,还有你手下所有知情的士兵,都给老子把嘴闭紧了!谁敢泄露一个字,军法从事!”
“是!”谢成瑞大声应道。
方振武看着那些神秘的箱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份战报,我亲自写。”
“你,带部队下去休整,补充兵员。随时准备再上战场。”
“是!师座!”
……
南京,最高军事会议室。
气氛压抑,烟雾缭绕。
墙上的巨幅作战地图上,代表淞沪战场的区域,插满了红蓝两色的箭头和旗帜,犬牙交错。
侍从室主任将一份电报递到了最高统帅的桌前。
“委员长,上海战区第十八军方师长加急密电。”
委员长拿起电报,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在座的十几位高级将领都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他没有说话,将电报递给了身旁的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
电报在将领们手中传阅,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低语。
“凭空出现一仓库的军火?这是什么?”
“方振武是不是疯了?这种事也敢上报?”
“可战果是真的,一个营,打垮了日军一个加强中队的进攻,这……”
一位戴着眼镜的儒将,国军上将顾祝同,放下电报,推了推眼镜。
“委员长,此事匪夷所思。但方振武此人,我了解,治军严谨,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电报里说,物证俱在,不似伪造。”
委员长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没有说话。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思考。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戴笠。”
角落里,一个身影无声地站了起来。
“学生在。”
“这件事,交给你。”
委员长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军统动用所有力量,去查。”
“查清楚这个‘海外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记住,要秘密调查,不要惊动他。”
“如果……他真是心向党国的朋友,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争取过来。”
“是!”戴笠低头应道,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一场针对“海外客”的、席卷全国的秘密调查,就此拉开了序幕。
……
上海,法租界边缘的一间出租屋内。
陈锋将最后一口冷掉的馒头咽下,喝了一口凉水。
他身上的伤口在现代药物的作用下,己经开始愈合,虽然一动弹还是会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至少不再有生命危险。
他摊开一张发黄的《申报》。
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关于战事的报道。
“我军将士,奋勇杀敌,血战宝山……”
“国府告全国同胞书,誓与日寇血战到底……”
这些慷慨激昂的标题,陈锋只是扫了一眼就略过。
他的手指,在报纸的中缝里,一寸一寸地寻找。
终于,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则短讯。
【本市战报:日前,我军一部于罗店地区,凭险固守,与来犯之敌展开激战。毙敌百余,顽敌攻势受挫……】
短短几十个字。
陈锋却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看得无比仔细。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心底涌起。
那不是得到黄金时的狂喜,也不是死里逃生后的庆幸。
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满足感。
他成功了。
他真的改变了一点什么。
那些本该在历史上悲壮死去的士兵,因为他的举动,活了下来。
他们不仅活了下来,还打出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这种感觉,比赚到再多的钱,都让他感到踏实。
然而,这股满足感很快就被冷静的思考所取代。
这一次,是侥幸。
他躲在废墟里,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偷偷摸摸地完成了这一切。
但下一次呢?
他不可能永远藏在阴影里。
要持续地支援前线,要发挥更大的作用,他就必须有一个能见光的身份。
一个可以在这个时代自由行走、收集信息、处理资金的合法身份。
他需要一个安全的据点,一个完美的伪装。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张简易的上海地图上。
手指划过满是战火的闸北、虹口,最终,停在了一片用不同颜色标注出的区域上。
法租界。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城市里,这里是唯一的“孤岛”。
有它自己的一套秩序和规则。
龙蛇混杂,鱼龙并存。
最危险的地方,也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锋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依旧炮火连天的夜空。
“看来,得先去换一身像样的行头。”
他低声自语。
“再找个说法语的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