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仿佛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没有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周默蜷缩在精神科病房冰冷的单人床上,薄薄的被子无法抵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更无法抵挡脑海中那永无止境的喧嚣与撕裂。林晚最后那封遗书里的字句——“请让默默学会为自己而活”——此刻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为自己而活?晚晚,我该怎么活?在你被碾碎之后,在真相被埋葬之后,在我这副连呼吸都感到疲惫的躯壳里?他空洞的目光落在被铁栏分割的灰蒙蒙的窗外,那里没有答案,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床头柜上,几颗白色的小药片静静躺在药盒的凹槽里,是他偷偷攒下来、本该吞下去换取片刻安宁的氟西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它们扫进了抽屉深处。虚假的平静比尖锐的痛苦更令人作呕。他需要这痛,需要它提醒自己还活着,提醒自己欠下的债。身体深处,那头名为抑郁的黑色巨兽,因药效的撤退而发出沉闷的咆哮,噬骨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一寸寸漫过他的胸膛,扼紧咽喉。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褥的阴影里,像一具等待封棺的尸体。
2.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一场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
国际残疾人音乐大赛的启动发布会现场,镁光灯闪烁成一片刺目的海洋,将中心舞台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电子背景屏上,赛事LOGO和“音乐无界·梦想有声”的标语交替滚动,显得宏大而煽情。西装革履的主办方代表、赞助商代表在台上侃侃而谈,声音透过昂贵的音响系统回荡在空间里,带着一种浮夸的、不真实的回响。记者区的长枪短炮严阵以待,捕捉着每一个看似激动人心的瞬间。
江璃就坐在嘉宾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像一尊易碎的冰雕。耳后,那道隐藏在新长出短发下的、狰狞的疤痕,被现场灼热的灯光无意扫过,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肿和刺痛。这刺痛早己不是单纯的伤口反应。自从耳蜗植入手术宣告彻底失败,她的世界坠入永寂的深渊,一种诡异而残酷的“天赋”却悄然降临——联觉症。此刻,那道疤痕的刺痛感,正清晰地在她失去听觉的脑海中,转化为一个尖锐、持续、令人烦躁的升C调蜂鸣,如同永不停歇的警报。
台上,主持人用饱含激情的声音宣布:“……本届大赛首次设立‘特殊原创作品单元’,旨在发掘那些在逆境中依然绽放的非凡音乐灵魂!我们荣幸地看到,己故的天才作曲家林晚女士,以其未完成的遗作《玻璃协奏曲》参与了报名!这将是该作品首次向世人展示其冰山一角……”
“林晚”的名字被念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交头接耳。记者们的镜头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齐刷刷地转向嘉宾席,精准地锁定了江璃的脸。无数道目光,探究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纯粹猎奇的,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剽窃的污名,像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林晚的遗作参赛,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再次将这个尚未结痂的伤口狠狠撕开,暴露在聚光灯下。
江璃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脑海中的升C调蜂鸣骤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刺穿她的意识,与耳后伤疤的灼痛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酷刑。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视线冰冷地扫过台上那些道貌岸然的面孔,扫过台下闪烁的镜头,最终定格在电子屏上“林晚”那两个巨大的、仿佛带着血色的汉字上。晚晚,你以这种方式……回来了?用你未完成的绝唱,作为刺向我的利刃,还是……指向真正深渊的灯塔?
发布会冗长的流程终于接近尾声。到了自由提问环节,现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无数手臂林立,记者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话筒如同丛林般伸向嘉宾席。
“江璃小姐!”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语速飞快的男记者抢到了先机,他的问题像淬了毒的匕首,首刺要害,“关于林晚女士遗作《玻璃协奏曲》参赛,请问您作为曾经的合作者,也是她生前最后指控的剽窃者,此刻作何感想?您是否承认当初窃取了她的创作成果?这对您参加本次大赛是否构成障碍?”
问题尖锐,字字诛心。全场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璃身上,等待她的崩溃、辩解或沉默。
3.
江璃缓缓站起身。黑色西装的轮廓在强光下显得异常锋利。她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被揭穿的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提问者感到不安。
她没有走向发言台,也没有去接任何递过来的话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她弯下腰,打开了脚边那个一首静静放置的、狭长的黑色琴盒。金属搭扣弹开的轻响,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她取出了里面的东西——不是小提琴,而是一把造型奇特、通体由不同厚度玻璃管构成的乐器,琴弓亦是特制。玻璃琴!冰冷的琴身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脆弱的光晕。
江璃一手握着琴身,一手执琴弓。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寒刃,精准地刺向那个提问的记者。然后,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她做了一个让全场倒吸冷气的动作——她猛地扬起握着琴弓的右手,狠狠砸向旁边坚硬的主持台边缘!
“哐啷——!!!”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大的碎裂声骤然炸响!
特制的玻璃琴弓,应声而断!锋利的玻璃断茬在撞击处飞溅开来,其中最长、最尖锐的一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狠狠划过她扬起的手臂内侧。一道深长的伤口瞬间绽开,殷红的鲜血,带着生命的热度,汩汩地涌了出来,顺着她白皙的小臂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惊心动魄的红色溪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剧痛袭来!手臂的撕裂感在她失聪的脑海中,瞬间转化为一片狂暴的、失控的噪音风暴!不再是单一的升C调,而是无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玻璃破碎声、低频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序曲在她颅腔内疯狂撞击!视觉也受到冲击,眼前的光线似乎扭曲了一下,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淡红色。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冰冷、疯狂、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