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璃终于动了。她从口袋里缓缓抽出手,紧握成拳,一步步走向那敞开的、黑洞洞的墓穴。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雨水和海风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她停在墓穴边缘,低头凝视着下方那具覆盖着白布的棺椁。林晚就安静地躺在里面,与黑暗和泥土为伴。江璃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摊开了手掌。那张深色的、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微型储存卡,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被雨水打湿,闪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她俯下身,手臂伸向墓穴深处,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指尖轻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
“晚晚,”她的声音很低,被雨声和海风几乎完全吞没,却清晰地传入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周默耳中,也像是对着棺椁里永恒的沉眠低语,“你的子弹…我拿到了。”
她的手臂又向下探了一寸,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棺盖。“好好睡吧。”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这一次,恶龙…由我替你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松开手指。那枚小小的储存卡,承载着林晚用生命换取的真相,承载着无尽的痛苦和未竟的复仇,从她指尖坠落,划出一道极短的、几乎看不见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向棺盖,最终消失在棺木与墓穴边缘狭窄的缝隙里,隐没在泥土的阴影中。它离开了生者的世界,沉入了永恒的黑暗,却将复仇的火焰,留在了江璃的心底,无声地、猛烈地燃烧起来。
周默就站在江璃身后半步。他清楚地看到了她摊开手掌时露出的那张深色卡片,看清了她松开手指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当那张小小的卡片消失在墓穴的黑暗中时,周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是尖锐的窒息感。他猛地抬眼看向江璃挺首而孤绝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它放回去?那是晚晚拼了命才留下的东西!是证据!是真相!是能撕开那些伪善面孔的利刃!巨大的震惊和不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江璃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她的眼神深邃得像此刻风雨欲来的海,里面翻涌着他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沉重的疲惫,有深切的悲伤,但更深处,是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没有解释,只是用那双眼睛,无声地封住了他所有即将冲口而出的质问。
2.
周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江璃的眼神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瞬间燃起的愤怒和困惑,只留下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茫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伸进自己厚实的夹克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包裹在柔软绒布里的、冰凉坚硬的物体。那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绒布渗入指尖,让他混乱焦灼的心绪奇异般地沉淀下来一丝。是那只杯子。那只被林晚摔碎在冰冷地砖上、又被他一夜未眠、用颤抖的手指和金色的漆线一片片重新粘连起来的玻璃杯。碎裂的痕迹被金线描摹,丑陋的伤口变成了蜿蜒的金色河流,在灯光下流淌着一种诡异而悲壮的美。金缮,一种用伤痕本身来成全完整与美的技艺。晚晚,你曾那么恨它。可它现在,是你留下的唯一一件……我还能触碰的、带着你气息的东西了。
他不再看江璃。目光重新投向那黑洞洞的墓穴。晚晚就在那下面。那么怕冷、怕黑、怕孤单的晚晚。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咸腥和泥土的气息灌入肺腑。他上前一步,和江璃并排站在了墓穴边缘。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内袋里取出那个小小的绒布包。手指因为寒冷和心绪的剧烈波动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解开包裹的结时甚至笨拙地打了滑。
绒布褪去。那只金缮过的玻璃杯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雨水落在杯壁上,沿着那些金色的裂痕流淌,仿佛杯子里盛满了金色的泪。杯身不再透明无瑕,布满了蛛网般交错的金线,每一道都记录着一次惨烈的破碎和一次艰难的弥合。灯光透过杯壁,那些金线折射出细碎而温暖的光点,在这阴冷的雨幕中,像一颗微弱却固执跳动的心脏。周默凝视着杯子,眼神近乎痴迷,又带着无法言说的剧痛。他仿佛又看到了林晚摔碎它时那张泪流满面、绝望到扭曲的脸,听到了玻璃撞击地面那刺耳的、心碎的爆裂声。而此刻,这碎裂的杯子在他手中,以一种残缺的姿态重获新生,伤痕被金线拥抱,成为它新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晚晚……”周默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下气声,被雨声轻易覆盖。他缓缓地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梦境。手臂伸向墓穴深处,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他将那只金缮的玻璃杯,轻轻、轻轻地放在了覆盖着棺椁的冰冷泥土上,紧挨着刚才江璃放入储存卡的位置。杯子稳稳地立在那里,金线在雨水的浸润下,光泽仿佛更加温润柔和了些。
“你看……”周默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声音轻得像叹息,又沉得像誓言,飘散在风雨里,不知是说给泥土下的林晚听,还是说给身旁的江璃,亦或是说给他自己,“裂痕…会愈合的。”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滑过苍白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最终滴落在棺木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时间凝固。巨大的疲惫和悲伤如同实质的潮水,终于冲垮了他苦苦支撑的堤坝。他慢慢首起腰,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一首压抑在心底的、火山熔岩般的痛苦猛地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他猛地抬手捂住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无法阻止那撕心裂肺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年轻却己刻满悲伤的脸庞。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风雨中对着埋葬了至亲的冰冷墓穴,第一次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痛哭失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悲鸣被风声和海浪声撕扯得支离破碎。长久以来筑起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被那只金缮的杯子和这方沉默的墓穴,彻底击碎了。
江璃没有动,没有安慰,甚至没有看他。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风雨中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周默崩溃的洪流。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下颌,汇成细流,滴落在大衣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望着那只静静立在棺木泥土上的金缮玻璃杯。金色的裂痕在雨水的冲刷下,蜿蜒曲折,像一道道被泪水浸透的五线谱。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在灰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细小的盐粒,附着在这首无声的、悲怆的五线谱上。盐渍五线谱。一个残酷而精准的意象,无声地刻录着破碎、修复、泪水与无尽的思念。她看着,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周默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身体的力量仿佛被刚才的痛哭彻底抽空。他茫然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寻求支撑的本能,朝江璃的方向微微倾身。就在他重心不稳、身体轻晃的瞬间,江璃动了。她极其自然地、没有任何迟疑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周默的肩膀。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生硬的力道,却异常稳固,像一道突然出现的堤岸,挡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周默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浮木,紧绷的肌肉瞬间松懈,整个人脱力般靠了过去。冰冷的、湿透的身体撞在江璃同样冰冷的大衣上。江璃没有躲避,手臂稳稳地承接着他的重量,另一只手甚至抬起,带着一种生涩的、几乎从未有过的安抚意味,在他冰冷湿透的后背上,极其短暂地、快速地拍了两下。那动作僵硬得像在完成一个陌生的指令,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力量。
两人就这样在风雨飘摇的墓穴旁,在埋葬了林晚的泥土前,以一种极其别扭又无比自然的姿势,沉默地依偎着。雨水冲刷着他们,冲刷着墓碑,冲刷着那只金线闪烁、盐粒凝结的玻璃杯。时间仿佛静止,只有风雨声和海浪声永恒地喧嚣。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深重的悲伤如同墓穴的泥土,覆盖着他们,也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将两个同样被命运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灵魂,短暂地、沉默地粘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