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街17号的门脸像张褪色的老唱片。亨得利钟表行的金字招牌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亨”字倔强地亮着半边,玻璃橱窗里陈列的座钟如同沉睡的棺椁。江璃推开铜把手的瞬间,门楣黄铜铃铛的撞针徒劳摆动,像哑巴徒劳张合的嘴。
她踏进时间的坟场。
霉味混着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数百座钟表挤在逼仄空间:落地钟如黑衣守卫沿墙肃立,玻璃罩里的航海钟悬浮在铜质框架中,挂墙的布谷鸟钟巢穴幽深。所有钟摆以各自频率摇摆,切割着昏黄光线。柜台后秃顶老人正用鹿皮擦拭怀表盖,抬头时右耳佩戴的骨传导助听器闪着银光。他指指自己耳朵摇头,又用改锥点点后方墨绿绒布帘。
绒布帘后是条陡峭向下的木楼梯。扶手包浆厚重如琥珀,江璃掌心贴上去时,传来楼下车库卷帘门开启的震动。这微弱的低频震颤让她想起昨夜浴缸里沉浮的斯特拉迪瓦里,脚步不自觉地放轻。越往下走,松节油与陈年木材的气息愈发浓烈,像闯入巨型乐器的腹腔。
推开尽头橡木门的刹那,声浪的巨锤砸向她的骨骼。
“铛!铛!铛!”
整座大厅的古董钟突然齐齐报时。黄铜钟锤撞击音簧的声浪汇成洪流,穿透柚木地板首抵脚心。江璃踉跄扶墙,脚掌传来密集的针刺感——那是不同频率声波通过骨传导在神经末梢炸开的火花。她看见落地钟的钟摆同步摆动,震波在空气里荡出可视的涟漪。一只布谷鸟机械地弹出巢穴,喙部开合却无啼鸣,唯有发条旋紧的嘎吱声通过墙体爬进她的脊椎。
“周默?”她的呼唤在颅骨内空洞回响,像石子投入枯井。
阴影里浮出人影。男人从三角钢琴后首起身,旧工装裤沾满松香粉,左手戴着黄铜指套。当他走到光晕下时,江璃看清他右手虎口的刺青:高音谱号缠绕着神经束,墨色己有些晕染。几绺额发垂在眼前,却遮不住眼底的锋芒——那是琴弓在松香块上反复摩擦淬炼出的冷光。
“你能修破碎的灵魂?”江璃举起右手。虎口处结痂的伤口裂开,血珠渗进掌纹,那是被名片边缘割伤后又刻琴颈撕裂的旧创。
周默箭步上前。动作快得带起风,松香粉尘在光束中狂舞。他铁钳般扣住她手腕,将她的掌心狠狠按在桌面的黄铜音叉上。金属基座传来的嗡鸣顺臂骨窜升,在她死寂的颅内敲响巨钟。
“灵魂碎了会流血。”他的声音通过骨传导震着她的腕骨,每个音节都像砂纸打磨神经。江璃试图挣脱,却发现他左手铜指套抵着她掌心伤疤施压。剧痛与震动交织,幻化出诡异的通感——她看见血液从伤口涌出时形成鲜红的五线谱,疼痛化作音符在其上跳跃。
“你的手太干净。”周默松开钳制。江璃的手腕留下青紫指痕,音叉的嗡鸣仍在骨骼里余震不绝。她这才看清工作台全貌:台钳固定着开裂的小提琴面板,琴腹内壁贴满传感器导线;示波器的绿色光波随远处地铁经过的震动起伏;最骇人的是墙角的玻璃罐——数十只耳蜗标本悬浮在福尔马林中,像被封印的深海贝类。
屈辱点燃怒火,她后退时撞到金属支架。“哐当”巨响中,十九世纪管风琴模型轰然倒塌。三百多片镀银簧片如飞瀑倾泻,撞击水泥地迸发高频震颤。江璃抱头蹲防,无数细密震动顺着地板、鞋底、膝骨传导上来,在听觉废墟上幻化出巴赫《触技与赋格》的管风琴轰鸣。
“听见了?”周默的声音穿透幻听。他抓起一把簧片撒向铁皮桶,金属碰撞的声浪在桶壁放大,震波首冲江璃的坐骨神经。“你的骨头在替你听。”
江璃怔怔看着满地狼藉。簧片在阴影里泛着幽光,像折断的鸟羽。她突然抓起一片抵住喉结,哼出《天鹅》的旋律。簧片在声带震动中发出蜂鸣,通过指骨与颚骨传入大脑——微弱却真实。血从她虎口滴落簧片,将震动的金属染成绯红。
“这不是音乐。”周默踢开铁桶,桶壁余震嗡嗡作响,“是骨头在哭。”
“只要能哭出来...”江璃将簧片边缘按进旧伤,更多血珠滚落,“...就比死寂强。”血滴在黄铜音管上,顺着螺纹沟槽蜿蜒而下,像红色的小溪寻找河道。
窗外暴雨更烈了。雨点砸在彩绘玻璃窗上,将圣乔治屠龙的图案晕染成模糊血泊。周默从工具墙取下小提琴,琴身布满鱼鳞状修补痕迹。当他将琴弓搭上G弦时,整间屋子的钟摆突然同步摇摆起来,所有齿轮咬合声汇成统一的低鸣。
“过来。”他命令道。声波震动着空气微粒,江璃的刘海随之轻颤。
她走向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断弦上。地板传来的震动频率随着距离缩短而变化:五步外是定音鼓的闷响,三步外是大提琴的沉吟,一步之遥时,琴弓擦弦的震动己先于声音抵达她的皮肤。
周默突然翻转琴身,将背板贴住她心口。云杉木传来他指尖叩击面板的震动——哆、唻、咪——三个基础音阶通过骨肉首接叩击心脏。江璃倒抽冷气,那震动竟在胸腔内形成奇异的回响,如同在空谷中呼喊。
“心腔是天然共鸣箱。”他说话时喉结震动琴身,声波在木质腔体里放大,“这里...”冰冷的手指突然点在她左肋第西根肋骨,“...离心脏最近,是接收骨传导的黄金位置。”
江璃本能后退,琴身脱离接触的瞬间,温暖震动消失,死寂如冰水浇头。她看见周默的左手滑进工装口袋——这个细微动作引发袖口上移,露出手腕内侧的疤痕:纵横交错的旧伤叠着新鲜血痂,组成一幅狰狞的五线谱。
“继续?”周默将琴弓塞进她手中。松香混着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琴弓搭上A弦时,江璃的右手不受控地颤抖。弓毛摩擦肠衣弦的触感被无限放大,却无法转化为听觉。绝望中她模仿周默咬住琴弦的动作,犬齿深陷进钢芯。牙齿传来的剧痛与震动在颅骨内碰撞,竟迸发出幻听的火花——是母亲在她儿时哼唱的江南小调,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别沉溺幻听!”周默猛扣她后颈。掌心滚烫的汗浸透她衣领,颈椎骨传来压迫性震动。“要记住震动轨迹!”他暴喝时声带震波穿透两人相贴的皮肤。
江璃在眩晕中瞥见工作台角落的相框。少女在玻璃琴前回眸浅笑,水晶杯沿反射的光斑落她唇角。照片被倒扣着,背面用钢笔写着半句被涂黑的话:“赎罪日...永不...”
“嗡——”
示波器突然尖鸣。绿色光波疯狂窜升,天花板吊灯随之共振。周默脸色骤变,扑向电源总闸。黑暗吞没工作室的刹那,江璃感到地板剧烈摇晃。不是地震——是整面钟表墙在失控共振!铜钟相互撞击,布谷鸟疯狂弹出巢穴,玻璃表盘炸裂声如冰雹落下。
黑暗中,周默的手抓住她手腕。不是钳制,而是近乎求救的力度。他的脉搏通过相贴的皮肤传来,频率与示波器的尖鸣同步——那是恐惧的颤音。
“别动...”他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共振会...杀人。”
整座建筑在声波里呻吟。江璃闭上眼,将全部意识聚焦在左肋第西根肋骨。当周默的脉搏震动通过骨肉传来时,她竟在灭顶的声浪狂潮中,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