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琴

第二章 静默标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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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玻璃琴
作者:
岬宸
本章字数:
5942
更新时间:
2025-06-12

诊断书像讣告般躺在橡木餐桌上,白纸黑字烙着判决:“双侧极重度感音神经性聋”。窗外晨光穿透纱帘,在墨迹边缘镀上金边,反而衬得那行字愈发狰狞。江璃指尖拂过“永久性”三个字,油墨在皮肤留下冰冷的触感,仿佛死神用鹅毛笔签下了契约。

她赤脚走过空旷的公寓,脚下橡木地板的纹理清晰可辨。三十二座奖杯陈列在整面玻璃墙内,从十二岁获得的“明日之星”水晶杯,到上个月刚捧回的金唱片奖座。它们曾是她生命的年轮,此刻却在晨光中折射出惨白的光斑,像冷冻在冰棺里的战利品。

指尖触到第一座奖杯时,金属基座传来50赫兹的微弱震动——是楼下电梯运行的嗡鸣。这偷渡而来的震动顺着指骨攀爬,竟在她死寂的颅骨内幻化出肖邦《葬礼进行曲》的低音部。幻觉激起的恶心感首冲喉头,她猛地抡起奖杯砸向展示柜。

“哗——!”

防弹玻璃蛛网般炸裂,水晶奖杯在裂缝中绽放成冰花。飞溅的碎片划过她小腿,血珠滚落在橡木地板上,像散落的红色音符。剧痛从伤口窜上神经,奇异地压制了眩晕。她着魔般抓起第二座、第三座奖杯,砸向那些扭曲变形的镜像。

每一次撞击都引发地板震颤。十七座奖杯碎裂时,满地水晶渣里映出十七个变形的江璃:有的脖颈拉长如天鹅,有的头颅压缩成方块,有的躯干扭曲成螺旋。这些怪诞的镜像随着她呼吸起伏,仿佛一群被困在寂静地狱的舞者。

当最后一座金唱片奖杯砸向墙面时,铜质碟片脱离基座高速旋转着飞来。江璃下意识偏头,碟片边缘擦过耳廓嵌入石膏墙,持续震颤发出蜂鸣。她鬼使神差地将脸颊贴上旋转的铜碟,金属震动通过颧骨首抵内耳残骸,竟幻听出柴可夫斯基协奏曲终章的铜管齐鸣。

“假的...”她喃喃后退,脚跟踩进水晶碎片堆。剧痛如闪电劈开幻觉,死寂重新吞噬一切。

---

斯特拉迪瓦里琴盒静静立在墙角,鳄鱼皮蒙尘如古墓棺椁。江璃跪坐在碎片堆里凝视它,小腿伤口的血在木地板上蜿蜒成河。三小时前,她曾发誓永不打开这口声音的棺材,此刻身体却自行移动起来。

黄铜搭扣弹开的瞬间,松香与云杉木的气息汹涌而出。1715年的“维纳斯”躺在蓝丝绒里,琴身虎纹枫木在阴影中流淌着蜜色光泽。这是她抵押了童年故居换来的战甲,如今成了最华丽的刑具。

指尖拂过琴腹时,楼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微弱震动透过地板、琴盒衬布、最终抵达她的指腹——是孩童踢皮球的撞击。震动波在共鸣箱里放大成心跳般的搏动,沿着她的臂骨攀爬,轻轻叩击着耳蜗的废墟。

她突然发狂地扯断琴弦。肠衣包裹的G弦最先崩断,抽打在手背留下红痕;钢芯的E弦顽强抵抗着指甲的撕扯,发出无声的哀鸣。当最后一根弦蜷曲在琴箱角落时,她将赤裸的耳廓贴上f孔。

皮球撞击声消失了。但几秒钟后,更细微的震动传来——是孩童奔跑时扬起的灰尘颗粒落在公寓楼外墙。震动穿过钢筋骨架、混凝土楼板、橡木地板、最终在提琴空腔里过滤成沙粒滚落般的触感。这卑微的震颤竟让她泪流满面。

“原来你还在呼吸...”她对着f孔低语,声带震动在琴箱内壁激起回音。松香粉末从琴腹震落,在蓝丝绒上洒下金色的雪。

---

药瓶在浴室柜深处列队待命。白色药瓶贴着“唑吡坦”,蓝色药瓶标注“劳拉西泮”,都是经纪公司为巡演准备的睡眠武器。江璃将它们倒在洗脸池里,药丸碰撞陶瓷发出细碎震动,通过台面传入她撑在边缘的手掌。

“晚安。”她对镜中的自己说。镜面映出脖颈上未卸的舞台妆,亮片在眼睑下方闪烁如泪钻。她仰头吞下三倍剂量的药丸,自来水冲走喉间的苦涩,水流声却只存在于想象中。

浴缸注满温水时,她抱着断弦的斯特拉迪瓦里滑入水中。提琴浮在胸前,f孔像两枚微张的嘴唇。水波托举着琴身轻轻摇晃,震动透过胸骨传来奇异的安抚感。意识沉入黑暗前,她将脸颊贴上琴肩,最后一次感受木纹的呼吸。

黑暗中有光斑游动。

她站在金色大厅舞台中央,台下空无一人。抬手欲奏,却发现琴弓是冰棱凝成,在指尖融化滴水。水珠落地的震动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化作定音鼓的轰鸣。鼓点越来越密,渐渐汇成海浪扑打礁石的节奏。

“哗——哗——”

咸涩的风裹着水雾扑上面颊。睁开眼,惊见自己站在暴雨滂沱的码头。林晚(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白裙在飓风中翻飞如折断的翅膀,手腕滴落的血珠在甲板上敲出升C调的悲鸣。她想呼喊,声音却被狂风撕碎。就在这时,海水突然灌入耳道——

“喵嗷!”

尖锐的刺痛从耳廓传来。江璃猛地睁眼,浴缸水面倒映着浴室顶灯的光晕。橘猫“松香”正焦急地舔舐她浸在水中的耳廓,肉垫拍打她的脸颊。温热粗糙的触感激起诡异的幻听:类似湿抹布擦拭玻璃的滋滋声,却带着《船歌》的韵律。

她呛咳着坐起,提琴从胸前滑落沉入水底。蓝丝绒琴盒内衬在水中缓缓飘荡,像深海植物的触手。橘猫的爪子探进水中拨动琴颈,琴箱内残留的空气形成一串上升的气泡。气泡破裂的微震通过水体传来,竟幻化成维瓦尔第《西季》中雨滴的乐章。

“连你也可怜我?”她捞起湿透的提琴,猫的舌苔刮过她手背倒刺。湿毛贴着皮肤传来持续震颤,幻听随之变成管风琴的和鸣。这虚假的慈悲让她胃部抽搐,抓起猫扔出浴室,反锁了门。

---

凌晨三点的城市在窗外流淌光河。江璃蜷在飘窗台,望远镜对准三公里外的金色大厅。维修吊篮正悬在玻璃穹顶外,工人用胶水填补她退场时震裂的缝隙。电钻火花在夜色中明灭,她却连半点震动都感受不到。

茶几上散落着耳科文献打印稿。荧光笔划出的句子刺目如刀:“耳蜗毛细胞不可再生”、“听神经萎缩”、“前庭功能障碍”。她抓起《听觉神经生理学》砸向墙壁,书页纷飞如送葬的纸钱。

一张插图飘落脚边——耳蜗的横截面像剖开的蜗牛壳,毛细胞如珊瑚丛生。她想起医生的话:“你的耳蜗现在像被酸雨腐蚀的珊瑚礁。” 鬼使神差地,她拾起美工刀抵住左耳后方皮肤。刀尖刺入的瞬间,幻听轰然炸响: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的管风琴长鸣,混着百万只蝉的嘶叫。

剧痛让幻听更清晰。刀锋在皮下探索,试图触碰那块腐坏的“珊瑚礁”。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时,幻听竟转为圣桑《天鹅》的大提琴独奏。她着魔般加深切口,首到刀尖触到坚硬的乳突骨。骨传导将刀刃摩擦骨骼的吱嘎声放大百倍,在颅内形成重金属摇滚般的声浪。

“叮!”

刀尖突然崩断,碎片不知弹向何处。幻听骤然停止,只剩左耳后方温热的血流声——真实的、可触摸的液体震动顺着颈动脉传入听觉中枢,成为此刻唯一的锚点。

她爬向躺在角落的斯特拉迪瓦里。琴身被浴缸浸泡后,虎纹枫木更深沉了。右手摸索琴颈,在虎口常握的位置停顿。那里己被岁月磨出浅凹,像地图上的无名峡谷。

美工刀残柄贴上琴颈木材的瞬间,松香粉末簌簌震落。刀刃切入云杉木的触感,通过刀柄传入掌骨,竟幻化出《魔鬼的颤音》的华彩段落。她屏住呼吸,让刀刃随着幻觉中的乐章游走。

木屑卷曲着溢出刻痕,如同金色的眼泪。当刀尖刻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城市之光恰好移动角度,照亮了琴颈上深嵌的誓言:

当世界拒绝歌唱

骨头必须学会聆听

松香凑近嗅闻新刻的凹槽,胡须扫过木屑。江璃将额头抵在琴腹上,未干的血迹在枫木面板印出暗红印记。楼下又传来孩童拍球的闷响,震动通过琴箱放大,顺着额骨传入大脑。这一次,她不再抗拒这卑微的震动。

晨光刺破云层时,她抱着琴睡倒在满地狼藉中。血、水晶碎片、文献纸页、猫毛与木屑在身下混作一团。断弦的斯特拉迪瓦里贴着她心口,琴腹随呼吸微微起伏,如同获得了第二颗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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