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的审讯室像个泛着冷光的铁盒子,顶灯刺得人眼球发疼。
林浩被反拷在铝合金椅上,灰蓝色囚服皱巴巴地贴着后背,腕骨处勒出红痕。
他盯着地面斑驳的水渍,喉间发出含混的呓语:“你们不会懂……为什么你们都能活成这样。”
张警官的警靴在瓷砖上磕出脆响。
这位三十来岁的刑警把案卷“啪”地拍在桌上,指节敲着林浩发青的手背:“你到底想毁掉什么?”
林浩突然抬头。
他眼白爬满血丝,像被人攥住喉咙的困兽,嗓音破了音:“我想毁掉他的幸福!”
单向玻璃外的顾砚指尖微颤。
他盯着玻璃里那个被愤怒扭曲的年轻人——三个月前在食堂帮苏棠捡过餐盘的林浩,总捧着保温杯给流浪猫喂牛奶的林浩,此刻正用最恶毒的眼神,将所有怨恨钉在“他”这个代词上。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风。
顾砚弯腰避开门框,在林浩对面坐下。
他的白衬衫下摆规规矩矩塞进西裤,连袖扣都扣到最上一颗,像在参加学术会议。
“你想毁我?”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是因为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完美’吗?”
林浩突然砸桌。
手铐撞击金属的脆响惊得张警官皱眉,顾砚却连眼皮都没眨。
“你他妈当然不该!”林浩的唾沫星子溅在桌上,“你妈早死你怎么还能活得像个天使?你爸跑了怎么还能考第一?苏棠被打时你能翻墙救她,我妈疼得在病床上打滚时,我求遍整条街都借不到五百块住院费!”
顾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上周整理苏棠母亲遗物时,在旧相册里翻到的一张照片——十七岁的林浩蹲在医院走廊,怀里抱着保温桶,头发被雨水打湿,眼神里全是惶然。
“我记得你大二那年在图书馆当管理员。”他声音放得更轻,“你总把读者落在桌上的半瓶水收起来,说‘积少成多能买退烧药’。”
林浩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盯着顾砚的眼睛,像在看什么会刺痛瞳孔的东西:“所以你查我?你可怜我?”
“我查你,是因为你往苏棠的咖啡里下了镇静剂。”顾砚的指尖抵着桌面,指腹压出青白,“你跟踪她去老码头,在她的伞柄里装定位器——你做这些,真的只是因为嫉妒我‘完美’?”
“不然呢?”林浩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你知道我妈最后说什么吗?她说‘浩浩,别像你爸那样活成一摊烂泥’。可我每天打三份工,给她擦身子换尿布,最后还是看着她被推进太平间。凭什么你妈死了,你还能有苏棠?凭什么你受的苦都能变成光,我受的苦就只能烂在骨头里?”
张警官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扫了眼消息,伸手按住顾砚的肩膀:“顾先生,该问的问完了。”
顾砚没动。
他望着林浩颤抖的肩膀,想起昨晚苏棠蜷在他怀里说的话:“你说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此刻他终于明白,困住林浩的不是贫穷,是他亲手织的茧——他把所有不甘都缠在“顾砚”这个靶子上,却忘了抬头看看,自己也曾是能给流浪猫喂牛奶的少年。
午间十二点的刑警队办公室飘着泡面味。
顾砚把一沓泛黄的住院记录推到张警官面前,纸页边缘还带着医院档案室特有的霉味。
“2015年3月到2016年7月,林淑兰女士的住院记录。”他喉结滚动,“肝癌晚期,陪护人只有林浩。他父亲最后一次出现,是来签放弃治疗同意书。”
张警官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林建国”三个字歪歪扭扭,像被人用指甲抠出来的。
“所以他恨所有看起来幸福的人。”他合上案卷,“但这不是伤害苏棠的理由。”
“是。”顾砚低头看表,下午两点五十。
他想起苏棠今早出门时的模样——她套着他的白衬衫,发梢还滴着洗发水的香气,却在玄关停住脚步,转身抱了抱他:“如果林浩的事让你难受,我陪你去吃火锅好不好?”
此刻窗外的阳光正透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明暗相间的格子。
顾砚摸出手机,屏幕上是苏棠半小时前发的消息:【王教授临时加了咨询,三点到西点,结束去接你?】他刚要回“好”,就看见对话框上方跳出“对方正在输入”,又消失,再跳出一行字:【今天的阳光很好,照得咨询室的绿萝都在发光。】
下午三点整。
苏棠坐在心理咨询室的软沙发上,阳光透过纱帘落在她发顶。
王教授把纸巾盒往她手边推了推,浅灰色开衫的袖口沾着点粉笔灰——他今早刚给医学院学生上完课。
苏棠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纸巾,指节泛白。
她望着窗外摇晃的绿萝叶,想起顾砚今早离开时说的话:“林浩的事,可能和你父亲当年的案子有关联。”又想起昨夜那个戴金属面具的男人,在监控里盯着她笑的模样。
“小棠?”王教授的声音像杯温水,“你刚才说,最近总梦见火?”
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火是红色的,和那天一样红。但这次……”她顿了顿,低头看手里被揉成一团的纸巾,“这次火里有个人,他朝我伸手。”
窗外的风掀起纱帘,一片绿萝叶轻轻落在她脚边。
下午三点的心理咨询室里,阳光在纱帘上织出金网,苏棠攥着纸巾的手指节泛白,指腹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红痕。
王教授的钢笔在记录本上沙沙作响,笔尖悬在"创伤闪回"那栏,迟迟没有落下。
"我小时候总以为,只要我笑得够开心,爸爸就不会打我。"她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带着细碎的哽咽,"幼儿园表演拿小红花,我举着奖状在楼道里跑,鞋跟磕在台阶上摔破膝盖——可我爬起来第一反应是把奖状擦干净,怕他说我没用。"
王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茶水杯沿还沾着她刚才喝剩的茉莉香:"你在用'完美小孩'的壳子,给爸爸的暴力找借口。"
苏棠突然抬头,眼尾的泪痣被阳光镀成琥珀色:"后来我发现,无论我多乖,他还是会喝醉,还是会动手。"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上周我路过超市,闻到白酒味就发抖——你看,我连壳子都碎了。"
王教授把温热的茶杯往她手边推了推,杯壁上的水珠洇湿了纸巾角:"碎了不是坏事,小棠。
你现在愿意说出来,就是第一步。"
窗外的绿萝叶忽然剧烈晃动,风卷着细碎的蝉鸣灌进来。
苏棠望着叶影在墙上摇晃,想起顾砚今早出门前替她别好的珍珠发卡——那是他用兼职工资买的,说"要让我的女孩在太阳底下发光"。
可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像株被暴雨打歪的花,所有光鲜都在泥土里渗血。
傍晚六点的心理诊所飘着栀子花香。
顾砚推开门时,门轴发出轻响,苏棠坐在候诊区的藤编椅上,发梢还沾着咨询室的暖气,眼角的泪痕在暮色里泛着淡粉。
他的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没扣,是方才跑着过马路时扯松的——他本来在实验室改论文,看到苏棠发来"咨询结束"的消息,连实验服都没脱就冲了出来。
"顾先生。"前台护士递来苏棠落在咨询室的帆布包,眼底带着点促狭的笑,"王教授说苏小姐状态不错。"
顾砚接过包,指尖触到包侧挂着的小熊挂件——是他去年生日送的,苏棠总说"这样就算走丢了,小熊也能帮我认路"。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苏棠身边坐下。
她的发顶蹭着他下巴,带着熟悉的青柠洗发水味,像只无措的小猫。
"谢谢你一首没放开我。"她的声音闷在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那里贴着他的心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团乱麻,可你总是耐心地解。"
顾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那里还留着咨询室空调的温度:"我一首都在。"他的手掌覆住她攥着帆布包带的手,指腹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高中时为了给妈妈买药,她在奶茶店打小时工留下的。
诊所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一辆银色轿车从路边驶过,车窗半降,露出副驾驶座上半张金属面具。
夜九点的刑警队大院飘着暴雨前的闷湿。
林浩被两名狱警架着往看守所走,囚服后背浸着汗,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他突然挣扎着转身,喉间迸出嘶哑的怒吼:"你们不会幸福的!
我在老码头装的摄像头还没拆,我知道有个人——"
"够了!"张警官猛地扯了下他的手铐,金属撞击声惊飞了墙根的麻雀,"带走。"
顾砚站在台阶上,看着林浩被推进警车。
车灯亮起的瞬间,他瞥见林浩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那不是穷途末路的疯狂,更像被人掐住脖子的恐惧。
"顾先生。"张警官递来保温杯,"刚才技术科说审讯室监控有段异常。"他划开手机,屏幕上是段模糊的录像:林浩吼出"你们不会幸福"的瞬间,审讯室墙角的阴影里,有个戴金属面具的身影闪过,只露出半只戴黑皮手套的手,指尖夹着枚银色纽扣。
顾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枚纽扣的形状,和苏棠上周在旧衣柜里找到的、缝在母亲旗袍衬里的纽扣一模一样——她当时还笑着说"可能是外婆留下的老物件"。
警车鸣笛的声音刺破夜色。
顾砚摸出手机,苏棠刚发来消息:【我煮了你爱吃的番茄牛腩,回家路上小心。】配图是厨房暖黄的灯光,灶台上摆着两个青瓷碗,碗沿沾着星星点点的番茄汁。
他抬头望向远处居民楼的窗户,苏棠住的那间亮着暖光,阳台上晾着他的白衬衫,袖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楼下的老杨树上,有片被雨水打落的梧桐叶,正飘向苏棠家的窗根——那里堆着个蒙尘的旧木箱,是她母亲留下的书箱,箱盖上落着片新鲜的梧桐叶,像谁刻意放上去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