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夏圆满扎着两个马尾辫,看起来土土的,但笑得十分温柔。
房间的落地窗开着,吹进来一阵风,枕边的照片被风吹起,缓缓飘进二十六岁的袁之夏手中。
袁野五十岁了,染黑的头发修修剪剪了很多回,又长出新的白发。
袁之夏想再给他染,他已经不愿意了,就任由头发白着。
小老头很固执,也忘了很多事。
“爸爸,我是贝贝呀~”
袁之夏每天要说很多句这样的话,用小孩子的语气。
说袁之夏这个名字,袁野可能记不住,但说贝贝,他偶尔能记起来。
一旁的夏希说:“姐夫,我是夏希,你还记得吗?”
袁野花了很长的时间理解她这个问题,然后缓慢的摇了摇头。
夏希已经习以为常,指着另一个人说:“这是贝贝干妈,林洛洛。”
周泽说:“袁野,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从小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林洛洛问他:“那……夏圆满你记得吗?”
袁野看着面前几个陌生的人,手摸着脖子上的怀表,缓慢的摇了摇头。
周泽叹了口气:“上回来还能记得我是他情敌。”
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只有袁野一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理解不了他们讨论的话题,只是静静的眺望着窗外出神。
周泽盯着他说:“这些年我们都希望他忘记,但也不是这么个忘法啊!”
一旁的王曼说:“他连少夫人都忘了,记不得我们很正常。”
连王曼这个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人,他都不记得。
袁之夏太了解袁野了,她转身从房间里拿了一条旧旧的红色围巾出来,手上还带着一张照片。
她半跪在袁野身前,把红色围巾搭在他的腿上,淡声说:“没忘,也不可能会忘。”
说完握照片的手缓慢放到他面前,摊开,然后微微仰头,问他:“那这个是谁呀?”
袁野看着照片,有些疑惑的歪了一下头,似乎很认真的在思考照片上的人是谁。
客厅里的人盯着他看了很久。
一直到两行泪从袁野脸颊流下,他才抖着双手,从袁之夏手中,珍而重之的把照片拿过来,用拇指在照片轻轻。
袁之夏流着泪看他。
袁野嘴唇颤抖,好久好久才艰难的叫了声:“夏夏。”
恍惚觉得照片里的人在骂他笨,这么多年连忘记都学不会,明明以前学什么都很快,他又一字一句的重复:“我、的、夏、夏。”
怎么会忘呢?
怎么可能忘呢?
袁之夏捂着脸泣不成声。
其他人也跟着潸然泪下。
袁野让林洛洛和夏希带他去夏圆满求平安扣的那个佛寺,离开的时候碰巧听到人在交谈,说有的人这辈子就一眼的缘分,像一场骤雨,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下辈子也不可能再相见。
一句话就让袁野仅存的幻想破灭,她们头一回看到袁野在人前崩溃爆哭,看他揪着几个陌生人问:“真的见不到吗?”
“她去哪里了?”
嗓音嘶哑,像被刀锯开了喉咙一样,断断续续的哭声装满了他的绝望,路人对他退避三舍,他无助的转头,问夏希:“那我想她了怎么办?”
夏希和林洛洛一时没绷住,也跟着哭。
回家路上有一个扎马尾辫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小跑着从他们身边过去,袁野回头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连眨眼都不敢。回家后把自已锁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两天,出来以后整个背都佝偻着的,像枯槁的树木。
那天以后他的记忆力出现断崖式下降,刚才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情转头就忘了,思维能力、判断力、决策力、注意力等方面也跟着直线下降。
说话也变得困难、不流畅,开始有些难以理解他人的话语。到后来,平衡能力越来越差,已经没有办法使用拐杖走路。
情绪也跟着一落千丈。
医生说他想的太多,这些情况都是受情绪影响。
没有人能找到治他心病的那一味药引。
袁野察觉身体出现问题的时候,就不再插手公司的事情。
他怕自已忘记夏圆满,特意定做了一个怀表,记忆退化之后没有打开过,却会在餐桌上多放一副碗筷,好像他的爱人没有离开一样。
有时候还会按着轮椅满屋子转,像那只很久以前围在夏圆满身边,如今已经落了灰的宠物摄像头,连他自已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记忆越来越差,思念越来越长。
他什么都忘了,却始终记得他的“夏夏”,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没多久袁野就因为脑衰竭住进了重症病房。
所有人都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离开前一天,病床上的袁野被接回了家,等待属于他的死亡。
那天下了一场小雪,和厚厚的悲伤一起,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袁野穿着一身板正的中山服,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坐在轮椅上,有跳脱出肉身般的冷静,他叫袁之夏“贝贝”,絮絮叨叨的嘱咐了很多话。
袁之夏被他养的很好,如今也有人代替他的位置照顾袁之夏,只可惜他的爱人没有看到。
情绪是把尖刀,扎在旁观者的心上。
周围的人都为他的痛和伤泣不成声。
只有袁野一个人很释然。
迟到了二十五年。
他将带着他未曾结束的爱,以及未尽的思念去见他的爱人,填补属于他们的遗憾。
走的那一刻,只留下一句。
“夏夏在等我。”
有人离开,有人至死都在爱。
而他们的爱始于秋葬于冬,刻骨铭心。
一碑两墓覆白雪,此后人间无春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