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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的风终究还是有些渗人，轻轻拉上窗边的布帘掩住缝隙。沈宁悦捧着那一百七十七两银子，跪坐在父亲榻前，小心翼翼地将银子一摞摞码好。
昏黄的油灯下，银光映照在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上，也照亮了她眼中晶莹的泪花。
“爹……”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们有救了，我们真的有救了！”
她将脸深深埋进父亲枯瘦的臂弯。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父亲也哭了，他颤抖着抚摸女儿的发丝，浑浊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这些年，您受苦了……”沈宁悦哽咽着说。沈父艰难地抬起手，在她背上一下下轻拍，就像小时候安慰她那样。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看着父亲躺在病榻上，看着债主上门讨债，看着祖屋一点点破败……那种无助与绝望，如同刀子般一次次剜着她的心。而今天，她终于看到了希望。
待情绪平复，沈宁悦擦干眼泪，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爹，您等着，明天咱们要大摆宴席！”
她拿出二两银子，托邻居宋叔去城里醉仙楼订了一桌上等酒席。宋叔是个热心人，这些年沈家落魄，没少帮衬。告别了宋叔，沈宁悦踏着夕阳的余晖，又开始挨家挨户拜访村中长辈。
时值寒冬，山路难行，她的裙角早已沾满泥泞，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眉色却越发飞扬。
最后一趟，她来到了村东头的王老六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她微微蹙眉。院子里东倒西歪地堆着酒坛子，墙角还有几个酒葫芦。王老六正靠在门框上打盹，听到动静，醉眼惺忪地抬起头。
“哟！这不是沈家的大小姐吗？”他满脸油光，眯着醉眼上下打量着沈宁悦，“我不去找你，你倒找上门儿来了？嗝，可是把钱带来了嗝。”
隔着三步远，也能闻到扑面而来酒气和酸腐味道，沈宁悦强忍着不适，微微躬身，“王叔，明日还请赏脸到我家吃顿便饭，到时一定给您个交代。”
“呵，吃顿饭就想把债给抹了？”王老六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黄牙，“丫头，你是不是太天真了？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沈宁悦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声音清亮，“明日还请王叔务必赏光。我沈宁悦在此保证，定当连本带利，一分不少。”
王老六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明儿我倒要看看，你们父女俩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离开王老六家很远，沈宁悦站定回头。想起当初这人是如何趁着自已不在家，用三分甜言六分狠话，逼着父亲签下借据，她就一阵恼怒，好在终于苦尽甘来了。
……
第二天一早，醉仙楼的酒席准时送到。
八仙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爆炒腰花、四喜丸子、炖羊肉……香气四溢。
这一桌席面要去了她二两多银子，沈宁悦心里一阵抽痛，但面子不能丢。到底欠债是事实，还钱时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沈宁悦只能按捺住心痛，分神给即将到来的客人。好在等了没有多久，一行人终于来了。
村长最先到场，他一进门就连连摇头，“傻丫头，摆这么好的席面做什么？真是不会过日子。”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封，便要塞到沈宁悦手里，“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你且收下。”
“村长伯伯，您这是折煞我们父女了。”沈宁悦红了眼圈，双手将红封推了回去，“这些年您帮衬我们良多，这顿饭，是我们应当摆的。”
两人推拒时族老们也陆续到场，个个见过后都说这席面太过奢侈。三爷爷甚至数落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这般不懂事？还债就还债，何必……”
“三爷爷。”沈宁悦笑着打断他的话，“我爹从小就教导我，做人要有始有终。今日摆席，既是还债，也是了却人情。”她的声音清脆坚定，“我沈宁悦虽是女儿身，却也知道欠债还钱的道理，到底是我沈家理亏在先，诸位便上座吧。”
未几，王掌柜和王老六姗姗来迟也终于到了。
堂内宾客到齐，沈宁悦将父亲搀扶到主位，自已则在一旁忙前忙后，给每位长辈斟茶倒酒。
“诸位。”沈宁悦站起身，郑重地向众人行礼，“今日请大家来，是要当面还清所欠债务。这些年，多亏大家照拂。”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今日能还清债务，也是托了大家的福。”
说着，她转向王掌柜，双手奉上一只鼓囊囊的钱袋，“王掌柜，这是给您的五十三两银子，三两是这几日的利息。”
王掌柜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随即打开仔细地清点起来。银光在他手中闪烁，每数一锭都用手指细细。堂内一片安静，只听得见银子碰撞的清脆声响。
数完银子，王掌柜的眉头渐渐舒展。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据摊在桌上，郑重地指给在座诸位看，“这是当初的欠条，写得清清楚楚。今日沈姑娘还清本息，我这就当着大家的面把它作废。”
说着，他接过沈宁悦早就准备好的朱砂笔，在欠条空处写了一个大大的“废”字，又从袖袋里掏出私印郑重地盖了上去。做完这一切，他将字据双手递给沈宁悦，“沈姑娘，这是欠条。你们父女当真是实诚人，老朽佩服。”
沈宁悦接过字据，心中五味杂陈。这张薄薄的纸，曾让她们父女饱受煎熬。如今终于还清，却又生出几分感慨。
“王掌柜过奖了。”她将字据折好，小心地收起来，“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好，好！”王掌柜抚须微笑，“沈姑娘年纪轻轻，就如此明事理，实在难得。以后若有需要……”
“多谢王掌柜美意。”沈宁悦眼角泛起一丝苦涩，“只是……以后可不敢再借了。这利滚利的滋味，比刀割还难受。”
“呵，说得倒是好听！”一个醉醺醺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老六歪着身子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指着沈宁悦，“还了他的，我的钱呢？该不会是打算赖账吧？”
堂内气氛顿时一滞。坐在上首的村长重重咳嗽了一声，王老六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嚷嚷，“别以为摆了这么一桌酒席，就想糊弄过去！当初可是白纸黑字……”
“王叔。”沈宁悦平静地打断他的话，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红布包的钱袋，“这是五十一两。其中五十两是本金，一两是利息。”
“才一两利息？”王老六一把抓过钱袋，在桌上倒出来细细数着，嘴里还不住地嘟囔，“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欠我整整五十两，这利息……”
“王老六！”村长突然拍案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着众位族老的面，还要讹诈不成？”
“讹诈？”王老六缩了缩脖子，讪笑道，“村长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这不是怕数错嘛！”他一边数一边继续说，“咱们两家什么交情，利息就才区区一两？”
“够了！”三爷爷也怒了，拄着拐杖站起来，“你这是存心要逼死人啊？五十两才借了多久？沈丫头肯给你一两利息就偷着乐吧。”
“行了行了。”王老六连忙将银子装进袋子，“我不就是跟侄女说说话嘛！”
众人一顿抢白。沈宁悦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却依然保持平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族老们纷纷感慨夸赞沈宁悦有孝心、识大体，村长更是连连点头。
“这孩子，真有出息！比那些整日只知道吃喝嫖赌的不知强了多少！”
这话说得极重，王老六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好在今天的酒席确实不错，众人吃饱喝足，便三三两两一齐起身走了。
将人送到门外，沈宁悦吹着冷风站了好久，才恍惚的走回来坐下，和父亲两人对着一桌残羹冷炙，心底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夜已深沉，沈宁悦握着父亲的手，轻声说：“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
父亲颤抖着手，眼中也隐隐含泪。
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他们父女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