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亲的日子,算来不过一个多月。
次日天刚亮,老太太坐在紫檀大炕上,核着案上的账,见贾赦、贾琏父子与凤姐先到了,点点头。
又过不多时,贾政与王夫人一并到来,王夫人面色憔悴,额角一缕碎发散着,看得出连夜没睡好。
贾母未多言,只将竹木算盘往案上一放,“咔咔”拨了两声,声声都拨进二房的心口。
“修省亲别院,大房出三成,老太太我拿私库再添二成。二房,剩下的由你们自己凑出来。”
这句话一落,王夫人面上猛地一白,贾政原还想开口辩几句,看母亲眼皮一抬,那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贾赦和贾琏对视一眼,彼此心中暗笑:老太太虽疼二房,可到了大局上,还是明白得很。如今这回省亲可是大事,若要脸面,银子先得掏得出。
凤姐在旁低眉顺眼,手里却攥着账本,心里暗暗记下每一笔数,算得比算盘珠子还明。
议定之后,老太太道:“再一条——这大观园要赶得上用,宝玉那孩子素来只晓得写诗作对,焉能处置这等粗事?还得琏小子牵头。”
贾琏笑着应下:“老太太放心,孙儿定叫这别院修得山明水秀,叫娘娘省亲面子有光。”
“琏儿,你办事我放心。“贾母笑道。
自此一声令下,荣国府大院内外,昼夜都响着叮叮咣咣。
贾琏头一日就换了素缎官袍,袖子一挽,携着宁府几位老管事、并数个外面世交清客入了大院,西下审度地形。
那清客里号“山子野”者,原是造园御用名匠,后落籍在金陵一带,如今听说是给皇贵妃修园子,立刻倾心效力。
“……宁府的会芳园原就与荣府一巷之隔,连着拆了墙,再引那股活水,省了多大气力。至于东大院里那些下人屋子,二爷只须一道手令,尽数拆了就是。这里没外人瞧得见,连县衙官道都绕着,可免不少麻烦。”
山子野口里念叨,手里却飞快画着图。贾琏立在一旁,抖着折扇,一面与清客低语,一面吩咐随行的家丁在旁标记木桩。
到得正午,宁府原本的墙垣楼阁,己叫匠役拆去一半。
黄土堆里挑出的一根根陈梁老桷,拂去尘土,正由工头照数登记,运去东院新筑廊桥。
下人们看着这一出忙碌,都晓得这位琏二爷如今是真正手握实权。
小厮、管事们无不低头哈腰,只盼着在这大场面里分得些油水。
大观园修建的水声、土声、锤声日日不歇。
园子中轴定了三进门楼,第一进设仪门,第二进造画梁雕栋的会芳殿,第三进正是贵妃省亲正殿,前后连着廊庑,西周环水曲折,松柏花木处处堆砌,尽显富丽。
原宁府里堆着的太湖石、竹林、奇松奇花,一车车挑来,嵌在新起的小山丘下。
那一日,贾琏亲自在工棚前看着,见几名巧手匠人把一块形如卧虎的太湖石嵌在曲水旁,不由得哈哈大笑:“这可真应了那句——水绕松间虎卧云!”
荣府内外都知,这一回不论工期多赶,一准也得做得体面。
毕竟贵妃娘娘“省亲”,背后是天家体面,京中勋贵都盯着看。
凤姐则日日在后宅翻账。
这一日,荣禧堂内,凤姐点着账本与平儿说:“你把二房新递过来的银票再点一次,这回王夫人可真是剖了心掏了肺,要不也凑不出这几万两来。”
平儿低声笑:“这会子只怕悔得肠子青了吧……往日里扣着库银私贴王家,如今可尽数要吐出来。”
凤姐听了,只笑不答。
贾政这几日也日日往园子那头转,原是想提提宝玉,可见宝玉不过拿着几张画稿,与几个少年在凉亭里指点芭蕉画水榭,偏题十里,连句正经调度的话都说不出,贾政只好拂袖而去。
而贾琏一边在外头操土木砖瓦,一边也没放松人情往来。
会芳殿未封顶那日,荣府外头来了数拨世交门下送银送料,尽是冲着这声“国舅爷”来的。
贾琏远远笑着迎出门,袖子一拂:“诸位兄台,往后且看咱荣国府好消息,咱家好风水、好脸面,少不得也有你们的好处!”
大观园自开基动土后,果然是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竹木移种,奇石环布。
一应点景之法,皆是“山子野”老名公细细经手,再由贾琏、贾赦、贾珍等人分拨匠役银粮,一日催促十里八乡能工巧匠轮番进园。
一时间,宁荣两府人丁上下,都因这场浩大修造显得鸡犬不宁。
偏生这般动静,出大头的二房却显得有些空闲。
这边贾政素来不惯俗务,当年本欲科举出身,因父亲贾代善临终遗本,被皇帝赐予工部员外郎。
才能平庸,不似贾赦那般老道圆滑,也不若贾珍在宗族里翻手为云,如今这园子修造,他虽挂着“监造”之名,却是每日只是远远走一遭,远远点个头,其余尽放贾赦、贾琏、贾珍处置。
这几个一处说定,外头便自有金银滚动,活水连绵。
贾琏最得用场,凡巧匠大匠,皆得经他首肯;银两去处,官造商办,都得过他手里点拨。
贾珍也不吝旧情,将宁府原先压着不用的庄子、林场、一应地契,一条条抖出来作抵押,换银换料。
而此时,那荣府里头素来只知道吟风弄月的贾宝玉,却自以为清闲得很。
他这几日不必早起听父亲训话,也不必跟贾政对卷抄书,更不必被叫去见学问先生,心头自然畅快,便一心只想着:
“省亲也好,修园也罢,我只要管好我的诗,我的花,我的姊妹们……旁的,我才不去理会。”
于是这日,他一早便披了素缎大氅,带着几个少年,手里拿着从会芳园拆下的残卷古画,说是要寻几处点景,好作新园吟社之用。
偏偏走到东廊转角,见那堆着半截雕花旧栏杆的草堆旁,贾环正低头蹲着,手里拿着一枝竹枝,在地上画得正仔细。
宝玉向来瞧不上这个庶弟,只冷眼瞧了瞧,哼了声,正要抬脚走,却听贾环口里念叨:“这处若是改个水榭……活水便能自西折东……也省得另打井……”
宝玉一听更是轻蔑,低声对身边的几人道:“看见没有?鼠目寸光,也来学人说造园!不过是狗尾续貂耳。”
宝玉索性袖手,仰头看园子那半起的檐角,满心却早飞去了别处:“若是修得成了,到时好请宝姐姐、林妹妹、探春妹妹、湘云妹妹,都来坐一坐,吟诗作画,好不快活……”
哪里想得到,这园子是吟诗作画之地,却也是吞金噬银的大口袋。
后人著书叹曰:
“悲呼!有其父,必有其子。贾政自以清高,甘作摆设,权落他人;贾宝玉自以聪慧,贪恋声色,空耗家门。 其父于朝堂只晓得退避,其子于家门只知取乐。是以兴中伏衰,盛极藏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