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一个人蹲在灶坑前烧火,锅上的笼屉里蒸着窝头,她把火烧得很旺,蒸笼上冒着热气,热气像乳白色的雾一样,充塞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里。
李秀芬让火烤得满头大汗,面孔像六月里的红柿子。
门开了,厨房里一下子涌进来许多战士。
李秀芬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还没开饭呢,大家急什么?”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继续往灶坑里添柴火。
李秀芬发现大家没有反应,一抬头,看见战士们都用枪指着她。
李秀芬怔怔地看着大家:“你们这是干什么?”
左子玉进门,看了一眼李秀芬,又看了一眼笼屉内蒸的窝头。
左子玉面孔冷得像冰:“把她带走!”
上来两个战士,架起李秀芬。
李秀芬使劲挣扎着:“干什么?凭什么抓我?”
左子玉的目光像锥子:“你喊什么?为什么抓你,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
“到时候你就清楚了,带走!”
李秀芬拼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凭什么抓我?我冤枉,我冤枉!”
李秀芬被战士强行押走了。
左子玉对战士们说:“这些窝头不能吃,放在这儿,是物证。”
“知道。”
李秀芬被战士押到一间破仓库里,铁锁带着两个战士看守着她。
左子田来到厨房找李秀芬:“秀芬,秀芬!”
刘师傅出门来。
“刘师傅,秀芬呢?”
“秀芬让人抓走了。”
“什么?让谁抓走了?”
“你二哥带人抓走的。”
“为什么?”
“说她是奸细,往窝头里投毒。”
“什么?”左子田脸上僵冻着莫名其妙的笑,“这怎么可能?搞错了吧?”
“谁知道呢,说是有证据。”
“胡扯!有什么证据?她被关在哪里?”
“山坡上那间仓库里。”
左子田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战士站岗:“真是欺人太甚!”
左子田离开了厨房,带着一队士兵,气势汹汹地来到仓库门前,将仓库围住。
铁锁吃惊地问:“你们干什么?”
“我是左子田,你不认识啊?”
“当然认识,不过……副师长,你来干什么?”
“谁关在里面?”
“李秀芬。”
“把她放了!”
“这可不行,左子玉副师长让抓的,说她是重犯,要严加看守。”
“我让你把她放了,没听见吗?”
“不行,绝对不能放,除非有左子玉副师长的命令。”
“你找死呀!”左子田打了铁锁一个耳光。
铁锁捂住脸,十分委屈:“副师长怎么可以打人?”
“打你,我还没杀你呢,快放人!”
“不放,坚决不放!”
“我毙了你!”左子田抽出手枪。
“你敢!”铁锁也端起长枪,虎视眈眈地瞪着左子田。
左子田看见铁锁一点儿也不怯他,十分恼火地冲天上开了一枪。
铁锁无所畏惧地扣动扳机,也冲天上开了一枪。
两个人像一对斗架的雄狮,支毛瞪眼,互不相让。
左子玉正跟战士们一起训练,听见枪声,怔了一下:“哪儿打枪?”
二明公说:“山坡上,仓库那个方向。”
“快去看看。”
左子玉带人向仓库奔来。
仓库门口,左子田还在威胁铁锁:“你到底放不放?再不放,我打死你!”
左子田把枪口顶在铁锁的脑门上。
铁锁面无惧色:“副师长,你怎么能这样?我在正常执行任务,你怎么能打死我?你是部队的首长呀!”
“什么狗屁首长?我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左子田一脚将铁锁踹倒,冲身边的战士一摆头,“冲进去!”
几个战士用枪托将仓库的锁头砸开,冲进屋里,将李秀芬带出来。
李秀芬泪眼婆娑地看着左子田:“子田,你可来了,快救我,快救我,他们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别怕,我这不是来了吗?快给她松绑,松绑!”
两个战士为李秀芬解开绳索。
左子玉带人嗬嗬带喘地赶了过来:“左子田,你干什么!”
“我要放人!”
“放什么人,她是坏人!”
左子玉指挥众战士围住李秀芬。
左子田变成了一个火药筒,眼睫毛上都沾满了火药,他怒视着左子玉:“我看你才是坏人呢!你凭什么说她是坏人?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她往食堂里投毒!”
“什么?投毒?什么时候?你有证据吗?”
“有!”
“在哪儿,拿给我看看。”
“证据不在我这儿,一会儿,你就能看见。”
“胡扯!我不相信你那个证据!”
李秀芬脸上颤动着晶莹的泪珠:“子田,我冤枉,我真的很冤枉!你别相信他的话!”
左子田像一个点燃的炮仗:“马上放了她!”
“不行!”
“放了她!”
“我说不行!”
左子田冲身边的战士喊:“弟兄们,操家伙,我倒要看看行不行!”
左子田带来的战士端起枪。
左子玉那边的战士也端起了枪。
双方虎视眈眈,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点燃。
左子玉牙齿咬得“咯咯”响:“左子田,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干?”
“我没疯,我看是你疯了!走,把李秀芬带走!”
左子田的士兵想带走李秀芬,左子玉的士兵不让,双方争争讲讲,刀对刀,枪对枪,撕扯起来。
左子玉控制不住局面了,他一下子把枪举到左子田面前:“今天,你敢把李秀芬带走,别怪我不讲哥们情义,我一枪毙了你!”
左子田目眦尽裂:“你敢把枪对着我?你还拿我当亲兄弟吗?”
“你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儿像亲兄弟?”
“好,既然你这么不讲情义,今天我就跟你对命!”
左子田将枪口顶在左子玉的脑门儿上。
兄弟二人怒目而视,恨不能一张口就吃了对方。
左子玉一脸的愤怒:“开枪呀,你开枪呀!”
左子田的目光在燃烧:“开枪呀,你倒开枪呀!”
兄弟二人,面孔在扭曲,身体在抽搐,双手在颤抖。
左子沅和王景怀闻讯急匆匆地赶到山坡上。
左子沅看见兄弟俩刀枪相见,互不相让,心痛无比:“住手!住手!都把枪放下!”
王景怀分开众人,走到左子田和左子玉面前:“你们这是干什么?练什么武把操?兄弟俩怎么能枪口对着枪口?让不让人笑话?”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你们想火拼吗?看看你们的样子,哪像是革命军队的领导?”左子沅起火冒烟地喊。
左子田一脸的委屈:“大哥,不怨我,是他们抓走了李秀芬!”
“为什么抓李秀芬?”
左子玉说:“李秀芬往窝头里投毒!”
左子田说:“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当然有证据,那一锅有毒的窝头就是证据!”
“什么窝头?在哪里?”左子田说。
“在厨房里,不信你去看!”
左子沅与王景怀交换了一下目光。
左子田气哼哼地说:“走!去看!”
“去看就去看!”
众人争讲着,离开仓库,来到厨房。
李秀芬蒸的那锅窝头摆在那儿,没有人动。
“你说的证据是什么?就是这锅窝头吗?”左子田指着窝头说。
“对!”
“这算什么证据?”
“这窝头有毒,秋儿一首看着,没让任何一个战士吃。”
“这怎么可能?窝头怎么会有毒?”
“你不信,你敢吃吗?”
“我怎么不敢吃!”
“好!你吃!” 左子玉加钢儿。
“我吃就我吃,怕什么?”
众人看着左子田,左子田没犹豫,拿起一个窝头就要吃。
左子玉急忙打掉左子田手中的窝头:“子田,你不要命了?窝头有毒,二哥能骗你吗?”
左子田呆愕了一下,从地上捡起窝头,把窝头放到嘴边上,又迟疑地放下来。
左子田看看左子玉,又看着李秀芬,拿不定主意,吃,还是不吃。
“这窝头真的有毒,你不能吃!我们是兄弟,我不能害你呀!”左子玉的口气很忧急。
左子田嘴唇动了一下,没吃,也没说出什么。
“我敢断定这窝头有问题。上午,秋儿在和面,李秀芬抢着和,秋儿不得己就让给她,正赶上常五爷让一个老乡给部队送萝卜,秋儿出去了,李秀芬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毒药掺进面里。”
左子田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这不是第一次了,前些天有过一次投毒的事,厨房里的小花猫和两只狗被毒死了。”左子玉义愤填膺。
众人怒视着李秀芬。
左子玉逼视着李秀芬:“这下我看你还说什么?你分明就是一个奸细!”
李秀芬一脸的无辜:“我冤枉,我没往窝头里投毒!”
“你没投毒?你吃一个试试,你要敢吃,我就放了你!”左子玉口气逼人。
众人都看李秀芬。
李秀芬看看窝头,脸上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
“怎么样?她不敢吃!”左子玉说得十分肯定,“她明明知道这窝头里有毒,她怎么敢吃?”
“秀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左子田心绪复杂地望着李秀芬,“这窝头里真的有毒吗?”
李秀芬摇摇头,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
左子田催促着:“你说话呀,这窝头里到底有没有毒?”
李秀芬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十分平静:“这窝头儿里,没有毒。”
“没有毒,你为什么不敢吃?”
“我不吃。”李秀芬口气很冷。
二明公说:“分明是有毒,要不,你怎么不吃?”
李大玄说:“肯定有毒,她就是奸细!”
王大埋汰说:“早该把她抓起来!”
铁锁说:“这女人是美女蛇,太歹毒了!”
众人议论纷纷。
“处决她,处决这个臭奸细!”
“枪毙她,枪毙这个害群之马!”
左子玉命令道:“把她带走,关起来!”
战士们一拥而上,抓住李秀芬。
左子田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押走,他怒火万丈,一挥手,带领手下的人,冲了上去,拼死争夺李秀芬,双方又厮打起来,扭成一团,场面十分混乱。
左子沅石破惊天地一声吼:“住手!看看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简首就是一群土匪!”
众人让左子沅的一声吼吓住了,都住手了。
左子沅走到李秀芬面前,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说,这窝头里到底有没有毒?”
李秀芬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不敢吃?”
“我……”
“我命令你,吃了它!”
李秀芬茫然地看着左子沅。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命令你,吃了它!”
李秀芬看了一眼窝头儿,又看了一眼左子沅,眼里飘忽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你们逼我吃窝头儿,我吃了,你们就能放了我?”
“是,你吃,你吃了,我就放了你。”左子沅说。
“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讲理,拿什么保证你们不是在骗我?我吃了,你们不放我怎么办?”
左子玉十分生气,掏出手枪对准李秀芬:“保证什么?你快吃!吃!”
左子沅伸手阻止左子玉,左子玉放下手枪。
“我拿我的信誉担保,我拿我的生命担保,你吃了这个窝头,我就放了你。”左子沅说。
众人都看李秀芬。
李秀芬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行,我就相信你一次。”
李秀芬拿起一个窝头,放到嘴里就要吃。
秋儿急忙拦住她:“别吃!”秋儿一把夺下窝头,扔进笼屉里。
众人一愣,呆呆地看着秋儿。
左子玉一脸的迷惑:“秋儿,你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她吃?”
秋儿的面孔冷若冰霜:“她分明是要自杀,灭口,毁罪证,所以才吃。不能让她吃,她死了,连个口供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间谍。”
二明公说:“也是,秋儿说得有道理,她要是吃窝头毒死了,连个口供都没留下,我们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
左子田气急败坏:“那怎么办?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怎么能证明她的清白?”
李秀芬说:“是啊,不让我吃,怎么能证明我是无辜的?”
众人一下子被难住了。
左子玉求救似地看着王景怀:“怎么办?政委!”
王景怀看看众人,似乎胸有成竹:“这事儿可真麻烦,让她吃,一旦她是投毒者,就会畏罪自杀。不让她吃,一旦她是无辜的,又不能证明她的清白。你们说,怎么办吧?”
二明公、李大玄、王大埋汰等人喊:“让她吃!让她吃!”
秋儿喊:“不能吃!不能吃!”
李秀芬幸灾乐祸地看着大伙儿:“我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呀?”
众人都看左子沅。
左子沅意味深长看着王景怀,王景怀也意味深长地看着左子沅。
左子沅突然口气坚决地说:“吃!”
李秀芬毫不犹豫地拿起一个窝头,一掰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递给左子田。
李秀芬一边香喷喷地嚼着窝头,一边对左子田说:“子田,你吃,没事儿,哪来的毒药!”
李秀芬一口气吃完了半个窝头,好模好样地站在那儿。
左子田也一口气吃下那半个窝头,好模好样地站在那儿。
众人大气不敢出,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
许久,许久,两个人什么事儿也没有,都好模好样地站在那里。
众人皆惊愕。
大家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李秀芬满脸胜利者的喜悦,她笑眯眯地看着大伙儿:“怎么样?这回,可以放了我,恢复我的自由了吧?”
左子沅无可奈何地挥挥手,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等等!”李秀芬突然一声喊。
左子沅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李秀芬。
“我刚刚吃掉了窝头,安然无恙,这证明窝头儿里没有毒,我蒙受了不白之冤。”李秀芬得理不让人,目光里充满了愤怒与蔑视,“这是天大的冤案!你们想干什么?根本就没安好心!天底下没有这么冤枉人的,这件事,部队的领导一定要给我做主,给我一个说法!”
左子田也咆哮着:“谁说李秀芬是奸细?分明是诬陷,别有用心。分明是有人看上了她,想占为己有。卑鄙!太卑鄙了!”
众人看看左子田,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左子田继续咆哮:“谁再怀疑李秀芬,我他八辈祖宗!刨他家的祖坟!”
秋儿一头雾水,越想越不明白:“李秀芬,你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看见你往面里掺了一种东西,我明明看见你把小纸包的东西倒进水里化开,然后跟面和在一起。你说那是什么东西?”
李秀芬温婉地笑笑:“嫂子,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疑?这个你都不知道吗?那是面碱呀!做窝头谁不放面碱呀!”
秋儿怔了一下:“你在哪儿弄的面碱?为什么包在小纸包里?”
“上次我俩下山去杂货铺买面碱,店伙计包包时,不小心掉柜台上一些,我心疼那面碱,就用废纸包好揣回来,一首放在兜里,这回正好用上了。部队困难,那面碱是钱,不能浪费呀!”
秋儿呆呆地看着李秀芬,仿佛不认识她了似的。
李秀芬嗓音柔懦:“嫂子,你们为什么总怀疑我?为什么?我辛辛苦苦拼死拼活给大家干活儿,我对部队忠心耿耿,决无二心,你们为什么陷害我?什么往面里投毒?这根本就是望风扑影异想天开的事儿!谁会往面里投毒?谁会干这种缺德丧良心的事儿?”
秋儿看着李秀芬,哑口无言。
李秀芬转过身来,走到左子田面前:“子田,战士们都在这儿,你把这屉窝头分给大家吃。”李秀芬突然提高了嗓音,“吃呀!大家都吃呀!谁吃死了,我立刻偿命,情愿让战士们一刀一刀零剐了!”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动,也没人吃。
左子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陷进这种尴尬的境地里,他为难地看着左子沅和王景怀:“怎么办?李秀芬要怎么外置?”
“还能怎么处置?放人,放人。”左子沅无奈地说。
左子玉似乎还不甘心:“就这么放啦?”
“不放了还能怎么样?放了,放了。”左子沅生气地离开了厨房。
宽甸县城的马路上,李喜玉领着小半拉子侨装成老百姓,在路上走着。两个人拐过街角,来到皇协军司令部大门口。
两个人正欲进门,被卫兵拦住。
“找谁?”
“找邹子良副官。”
“你们是什么人,找邹副官干什么?”
“我们是他的老乡,他家里有急事。”
“稍等。”
一个卫兵进门,不一会儿把邹子良带出来。
邹子良看着这两个陌生人:“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干什么?”
李喜玉上前对邹子良耳语了几句。
邹子良一怔,然后小声说:“这个地方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谈。”
邹子良把李喜玉和小半拉子领到县城的一家小饭店内,好饭好菜地招待着他们。
这是一个封闭的单间,没有外人来打扰。
邹子良小声问:“左子沅找我有什么事?”
李喜玉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托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叫李秀芬的女人。”
“李秀芬?我不认识。”
“你好好想一想,你应该认识。”
“我真的不认识,这个忙,我帮不了。”
“你再仔细想一想。”
“我真的不认识,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根本没有李秀芬这个人,不然,以我跟左子沅的关系,这个忙,我肯定得帮。”邹子良态度很真诚。
“你先别把话说死了,我感觉,这个人,你肯定认识。”
邹子良皱紧了眉头,自言自语着:“李秀芬?李秀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