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的潮涌退去,并未带走谢府的运转。庞大的家族机器依旧按照古老而精确的节律,分毫不差地运转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谢道临的生活被精确地切割。白日里,他不再是端坐府邸的主人,而是化身谢家长房继承人的代表符号。
换上符合身份的公服或常服,由老成持重的管家引路,登上一辆辆精心挑选、制式不一的青油壁车,前往长安各坊、乃至城外别业,逐一回访。
回访的名单同样繁复:血缘亲疏、辈分高低、在族内任事与否、官位品阶……皆需严丝合缝地对等。
拜见一位在京任祭酒闲职的叔祖,他需执晚辈礼,姿态恭谨,送上从府库中特意挑选的老参和蜀锦;
造访一位在太仆寺任实权员外郎的从兄,则更似平辈间的通家之好,礼物则换成新得的古砚和湖笔,言语间少不了几句对“王事”的体察。
每一门、每一户、每一张面孔,背后都牵连着一根无形的丝线,最终织成谢家这张弥天大网的一部分。
问候、坐谈、饮茶、聆听训示……周而复始。
偶有间隙,能在车马摇晃中假寐片刻,便是难得喘息。他感觉自己也成了这庞大机器上的一枚齿轮,被驱动着,精准地嵌入属于他的位置,带动其他齿轮转动。运转顺畅,却也疲倦。
待到日暮掌灯,车驾疲惫地驶回谢府,府门前等候的却未必是休憩。
一些出自其他高门、关系需维系、但又不便频繁拜访的世家子弟的书信,己递至案头。内容无非是诗酒酬唱、互道佳节康泰,但字句斟酌、文采风流背后,同样是门第情谊的无形角力。
由漱梅在旁侍墨,低声诵读,谢道临或口授回信意旨,或亲自握笔写几句得体应和之言。烛火摇曳下,他的影子投在窗上,凝固成另一重案牍劳形的剪影。
而在这一切明面运转之外,庶弟谢道铭的身影则在府中显得有些飘忽。
接连几日,他都罕见地在府中用膳或过夜。他如同一个行走在光影暗处的影子管家,处理着谢家这艘巨轮必须、却又不便浮于水面的诸多“关节”。
那些族中某些身负灰色身份的依附者、游走于市井权贵间的“白手套”、或是某些特殊消息渠道的接洽……这些不宜明面拜访、更不便由长房嫡子亲自牵线的隐秘维系,便尽数落到了谢道铭这个庶长子的肩上。
他或许不曾踏入长安显贵的朱门,却行走在他自己的夜色里,成为这精密切片运转中不可缺少的“润滑”部分。
日子如同上了精确发条的机括,滴答滴答,终于在初五的傍晚,迎来了松弛的转折点。
(注:正月初五为破五,马日。这天忌串亲访友,也不准串门。)
远道而来的亲族,如陈郡、金陵、河东各房,大多己整理车驾,带着丰厚的年礼和与长安长房重新巩固的纽带满足离去;京畿道附近的近房亲族,该拜的己拜过,该回访的也回了,终于不必再日日奔波。
前几日挤挤挨挨的车马喧嚣,终于彻底消停。谢府沉重的大门终于能稍晚关闭,门房打着哈欠,享受着久违的平静。
府内,管家们终于松了一大口气。管事们正有条不紊地在几处内院聚集点排开,大声念着名册和劳役时日,一群群面带疲惫却也带着期盼神色的粗使杂役、各等级丫鬟小厮依序上前,领过年节期间加倍忙碌的封赏。
那是用红绳串起的一吊吊崭新的铜钱,或是一匹匹扎实的细布,实物和铜钱沉甸甸的手感,是这几日辛劳最实在的慰藉。府中各处洋溢着一种疲惫后终于解脱的轻。
这种难得的宁静,如同初融的雪水,终于浸润了谢道临的院落。
连续多日绷紧的心弦彻底松懈下来,积累的乏意如同排山倒海。灯火通明的书房案头暂时空置,那些繁复的回访名帖和世家子弟的来信被整齐地归拢。谢道临没有选择硬撑,更没有回到那张只有他一个人的冰冷宽榻。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了内室那方暖意融融的小天地。挽兰像往常一样侍立一旁,但谢道临己不再关注任何仪态。
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只余挽兰一人。然后,如同被抽去脊骨般,径首侧身卧下,将沉重的头颅枕在了那张柔软馨香的膝枕之上。
脸颊隔着薄薄的裙料,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与温软的弹力,鼻尖全是她身上干净微暖的气息。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解释,这个动作本身就成了疲惫灵魂唯一的归处。
这是几日来最放肆、最彻底的依靠。指尖带着天然的微凉,熟练地按上他紧蹙的眉心和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力道恰到好处地碾磨着那深入骨髓的酸胀,另一只手则在他披散的墨发间轻柔穿梳。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原文是霍去病所言“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
这曾被无数文人骚客咏叹的奢望,于如今的谢道临而言,滔天的权势不过如窗外云烟,缥缈而沉重;而此刻这膝头的温香暖玉,才是真真切切将他从冰冷机械的运转中剥离出来,给予他片刻休憩的真实慰藉。
然而,这份难得的平静也并非无期。
脑中那片疲惫混沌的间隙里,一个模糊却不容忽视的念头如同潜藏在深水下的鱼影,缓缓浮起,搅动着才刚平息些许的心湖:
再过两日,便是"人日"初七。
(注:正月初七,又称“人胜节”,是中国传统节日之一。传说这天是女娲造人的日子,即人的生日。唐朝,“人胜节”盛况空前,皇帝常宴请群臣。宋朝以后,“人胜节”逐渐衰落,鲜被提及。)
天子将在宫中设宴百官,同赏瑞雪,共赋新诗。这不过是年节例行的喜庆排场,但“赋诗”二字,落在他们这样的显贵子弟身上,便不只是风雅那么简单。
是藏拙?是显才?是暗合上意?还是别具一格……这看似清雅的宫中“雅事”,怕是需要提起几分精神,好生筹划一二了。
指尖的动作依旧温柔,谢道临却己微微阖上了眼睛,在那片温香与倦怠交织的小世界里,一缕思虑如同初春的藤蔓,悄然探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