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内院的小小波澜,己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归于平静。
挽兰得药膳温养,脸色渐复红润,依旧恪尽职守。焙菊、漱梅、栖竹各司其职,似乎一切如常,唯有谢道临眼中对她们偶尔流露的温和,无声地昭示着那份刻意的体恤,在这府邸森严的等级框架下,悄然刻下了一丝现代人的印记。
谢道临的生活节奏并未被打乱。每日清晨,依旧是弘文馆的书山墨海。只是他阅读的目光,在那些泛黄的典籍字里行间逡巡时,更多了几分审视与沉潜。
午后煮茶会友,与王允明、卢玦等人谈天论地,探讨圣人微言大义、朝廷新政利弊,气氛看似和以往一样热烈清雅。
然在这雅集清谈之中,谢道临更像一个精密的筛子,过滤着来自不同世家核心子弟的只言片语,品咂着字缝间流露出的家族态度与利益诉求。
而黄昏之后,当夕阳的余晖在长安城阙上涂抹出最后一抹瑰丽时,他的身影,却常常消失在西市灯火通明的平康坊深处。
若在现代社会,临近婚期还频频出入此等风月场所,怕是早被唾沫星子淹死,被妻家视作奇耻大辱。
然而这是大唐。
诗酒风流乃是雅士标榜的常态。
谢道临身为顶级门阀未来掌舵人,又是才名远播的谢家麒麟儿,出入平康坊非但无损清誉,反会被传为“名士风流”。那些文人雅集的唱和、风流佳话的流传,平康坊的教坊、名妓处,正是绝佳的源头与温床。
谢道临踏足此地,自然不是为了那一时之欢。
这里青楼林立,酒肆如云,弦歌不绝于耳,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文人墨客乃至落拓士子鱼龙混杂,觥筹交错间,话语比官衙奏疏或雅集清谈更无忌惮,也更贴近这帝都涌动的真正暗流。
长安的心脏在宫城,但第二颗跳动不休的心脏,就在这平康坊的喧嚣迷雾之下。
他要做旁观者,要冷眼看清这张巨大而纷繁的棋局,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
权势的隐秘、商路的兴衰、世家的角力、新贵的崛起、乃至皇权的触角深入民间的微妙回响,都在这升腾的酒气、靡靡的丝竹和软语娇笑中,模糊了边界,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
谢道临往往包下一处雅静小楼的上房,点一壶清酒,几碟精巧细点。
有时独坐临窗,看楼下庭园车马川流,人声鼎沸;有时则邀约映雪姑娘或深谙世情的胡姬,听她们诉说城中趣闻、往来贵客的轶事。
他很少说话,更多是听,那双锐利而沉静的眼睛,在灯烛摇曳中捕捉着每一个有价值的碎片。
原身留存的记忆、这几个月刻意搜集的讯息、加上现代灵魂在大学所学的专业课知识,在谢道临脑海中不断交汇、碰撞、拼合。
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真实图景,对于此前朝廷纷争的根由,渐渐有了更清晰、更冰冷的认识。
百年国祚,看似承平,然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如同藤蔓绞缠着巨树,己成尾大不掉之势。
当然门阀世家不屑于贪墨赋税粮饷这类有损清名的事。但他们的贪腐更隐秘,也影响更长远。
其一是土地兼并。
表面上看,土地兼并之害在关陇、山东、河南等地似乎烈度有限。但这并非门阀清心寡欲,而是因为五姓七宗之间,彼此龃龉不断,为争夺有限的水土膏腴之地斗得难解难分,彼此掣肘之下,反而形成了一种残酷而微妙的内部制衡。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循环,暂时将兼并的火苗控制在了一个各方勉强能容忍的限度内,没有猛烈到足以燎原、动摇国本的地步。但这内部消耗的平衡,又能维持多久?
第二是把控科举选士。
这也是真正让天子李景元寝食难安、如鲠在喉的,另一只深入帝国骨髓的手——门阀对科举入仕渠道的高密度把控。
科举本是为国抡才,打开天下俊杰上升的通道,稳固江山根基。但在谢道临如今看清的真相里,这通道对于绝大多数寒门士子而言,依旧是狭窄崎岖的荆棘之路。
世家大族凭借百年积累的庞大教育资源、“特科”推荐和祖宗余荫的“荫补”特权,为自家子弟铺就了一条条金光灿灿的康庄大道。
无论其资质优劣,踏入仕途的门槛比寒门低太多。
像谢道临、王允明、卢玦这类本身确具才学、足以光耀门楣的子弟,在世家内部反而成了稀缺品。大量充斥于各级官署的,更多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或依仗家世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
如此吏治,天子岂能安心?吏治如斯,政令推行效率如何?寒门才俊的不忿,又岂能长久压制?
因此,李景元这位“中兴之主”在去年推行的殿试亲政,和潘子良提出设置更贴近实务的“新科”,其核心动机昭然若揭。谢道临端杯呷了一口微凉的酒浆,唇边泛起一丝带着冷意的了然。
“难怪……当初我首倡弘文馆重拾五经正义的修著,会得天子如此器重,亲点学士,破格擢拔(九品首升五品)……” 谢道临心中暗忖。
这《五经正义》不过是厘清儒家经典文本、统一学术思想的“裱糊”工作,看似在维护正统秩序,实则更像是暂时弥合士林内部的分歧,安抚各方情绪的一种妥协。
这与现代理论何其相似!
当改革阻力过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时,掌舵者往往会倾向于“有限改良”,先稳住大局,避免剧烈震荡引发倾覆。
潘子良的“新科”固然切中时弊,但谢道临相信,此刻的天子内心,定然在权谋的天平上反复掂量: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到时触怒的将是整个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阶层,风险难以估量;迈步太小,又不痛不痒,于积弊何补?所以天子更倾向于……裱糊匠。
念头至此,谢道临眼中冷冽的锐光一闪而过,杯中的酒液在昏暗灯烛下映出一小点跳动的光芒。
然则……皇帝,岂是甘心只做个裱糊匠的?
前有麟德殿那“月满则亏”的警告如冰锥悬顶,后有平康坊种种蛛丝马迹汇成的真相拼图——谢道临清晰地嗅到,那位端坐九重深处,以温和儒雅示人的君王平静表象之下,翻涌的绝非只是妥协求稳。
他是棋手,只不过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着那些暂时还能被糊住的裂痕变得更大、更清晰,等待着足以撬动整个格局的契机出现。
谢道临缓缓放下酒杯,目光穿透雕花的窗棂,投向窗外平康坊那永无止息的繁华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