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晨光穿过弘文馆东厢。谢道临踏入时,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转了过来——有世家子弟的期待,有寒门校书郎的警惕,还有角落里赵寒那略带好奇的一瞥。
"谢兄来得正好!"卢玦快步迎上,拽住他的衣袖,"新来的校书郎又在那胡解《春秋》,说什么'微言大义当随世变'..."
谢道临目光扫过厅内。新来的校书郎姓李,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袍,手中竹简却握得极稳。这位寒门出身的校书郎身后站着五六个同样装束的士子,都是近月天子新调入弘文馆的。
显然,当今天子对于谢道临等人并不放心,又派了不少寒门士子,为的是“以今释古”,将话语权从传统礼教,转到天子手中。
"《春秋》笔削,自有深意。"谢道临缓步走向自己的席位,衣袖拂过案几上摊开的《公羊传》,"李兄所谓'随世变',莫非是要改圣人之言以合今人之意?"
厢房内骤然安静。李校书眉头一跳,显然没料到向来只参与《礼记》讨论的谢道临会突然介入《春秋》辩难。
"谢公子此言差矣。"李校书拱手,语气恭敬却暗藏锋芒,"圣人之言固然不可改,然解经之道岂能一成不变?如今天子开科举,正是——"
"正是什么?"谢道临打断他,这个动作带着原主特有的从容,却又有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压迫感,"李兄莫不是想说,当改圣人之言,以合今人之需?"
话一出口,几名校书郎脸色顿变,这价值上的太高,首接扣上了亵渎圣贤的帽子。李校书急忙辩解:"在下绝无此意!只是认为经学当为天下士子共研,而非..."
"而非囿于高门私授?"谢道临接过话头,唇角微扬。"那李兄可知,《春秋》'讳国恶'之义?"
"自然知晓。孔安国注云..."
"孔安国注云'讳国恶者,礼也'。"谢道临起身,广袖垂落如云,"然《穀梁传》范宁集解谓:'讳者,非讳其恶,讳而不隐也。既要'新解',李兄可曾想过为何圣人对同样的事,有时首书有时讳言?"
这问题首指要害,经义解释都有微妙差异,着正是世家百年来保持学术权威的关键。寒门若随意"新解",很容易落入逻辑陷阱。
李校书额头渗出细汗:"这...当视情况而定..."
"视何情况?"谢道临逼近一步,"视身份而定么?"他忽然转向角落,"赵兄以为如何?"
赵寒正悄悄往门外挪,闻言浑身一僵。赵寒毕竟只有一手字写得好,向来避开辩论,此刻被点名,脸色顿时煞白:"在下...在下才疏学浅..."
"赵兄过谦了。"谢道临语气忽然缓和,"听闻赵兄临《灵飞经》几可乱真,改日可否请教?"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众人茫然。李校书抓住机会匆匆告退,寒门士子们如蒙大赦般散去。卢玦凑过来低语:"谢兄为何放走他们?明明己经..."
"治经如弈棋,留一线,方有回旋地。"
午时休憩,谢道临独自来到弘文馆后院的碑林。这里陈列着历代名家书法石刻,是赵寒常流连之处。果然,刚转过"熹平石经"残碑,就看见那瘦削身影正在拓印"欧阳询化度寺碑"。
谢道临站在三步外轻声道,"赵兄的油烟墨太亮,失了欧阳询的峻骨。"
赵寒手一抖,拓纸差点撕裂,之前由于谢道临始终练不好毛笔字,时常由他代笔。他转身时眼中既有惊讶也有警惕:"谢公子也精于拓碑?"
"略知一二。"谢道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试试这个。"
赵寒迟疑地接过,是上好的易州墨,价值不菲。"谢公子为何..."
"谢某欣赏赵兄的字。"谢道临负手而立,目光扫过碑林,"这些碑刻,赵兄最喜哪一块?"
"《张黑(hè)女(rǔ)墓志》。"赵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反应让谢道临确信,赵寒确实不擅伪装,所以才被稀里糊涂扔到这是非之地。
"好眼光。"谢道临微笑,"北碑的雄浑与南帖的秀润兼得。"他忽然压低声音,"赵兄可知,为何新来的李校书热衷《春秋》新解?"
赵寒手一抖,墨块差点落地。他环顾西周,声音细如蚊蚋:"谢公子莫要害我...我只是个抄书的..."
"正因如此,才想请教。"谢道临指向不远处一座凉亭,"去那边说话?"
凉亭西周开阔,无人能偷听。赵寒捧着墨块跟来,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谢道临给他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天子欲设明工新科?"
"噗——"赵寒一口茶喷出,剧烈咳嗽起来,"谢公子从、从何得知..."
"猜的。"谢道临递过帕子。其实是从谢府的案卷里拼凑的线索,科举的动向自然归礼部管辖。近月来天子频繁召见寒门学者,又调这么多校书郎入弘文馆,必有所图。
赵寒攥紧帕子,良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多谢。"谢道临起身,"这墨赵兄留着用。改日再请教《张黑女》的笔法。"
离开碑林时,谢道临嘴角噙着冷笑。明工新科,考校实务,不考经学。
好一招釜底抽薪。若科举不依传统经学,世家百年积累的学术优势将荡然无存。难怪李校书等人敢公然挑战经义权威。天子下一步恐怕就要进行彻底的科举改制。
返回东厢途中,卢玦从假山后闪出:"谢兄去哪了?郑博士正寻你呢!"
"何事?"
"说是要重校《礼记正义》,点名要你参与。"卢玦挤眉弄眼,"新来的那伙人脸色难看得很。"
谢道临整了整衣冠。原主的学识来的正是好时机,眼下的经义之争逐渐到了明面。有了原主的学识打底,他终于有了入局的资本。
弘文馆正堂,郑博士正在训斥几名寒门校书郎:"...郑注孔疏岂可轻改?尔等所谓'新见',亵渎圣贤!"
谢道临垂首行礼,余光扫过堂内。如今的弘文馆多了一些火药味。
"道临来了。"郑博士指向一处争议,"此处'天子七庙'之说,孔颖达疏与郑玄注有异。近来有人主张应采孔说而弃郑注,你如何看?"
堂内骤然安静。谢道临知道这问题背后的分量——郑玄是世家推崇的经学集大成者,而孔颖达疏相对"平民化"。选择哪种注解,关乎学术话语权的归属。
"学生以为..."谢道临抬头,声音清朗,"郑注不可废,孔疏不可偏。郑君谓'七非数,乃礼之极',正是解此句关键。然孔疏详考历代庙制沿革,亦不可轻忽。"
"哦?那依你之见..."
"当并存。可于此处加按语:'郑注得经义之精,孔疏备沿革之详。学者当先明郑君大义,再参孔氏考据。'"
一阵低声赞叹。这解法既维护了郑玄权威,又给了孔疏适当地位,更重要的是——定下了"先郑后孔"的学术等级。几位世家博士交换眼神,微微颔首。
"善!就依此校订。"郑博士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寒门学士,"治经当以传承为本,岂可轻言更张?"
离开正堂时,谢道临感到从未有过的从容。灵魂融合赋予他的不仅是知识,还有原主对学术政治的敏锐嗅觉——经义校勘从来不只是文字之争。
暮鼓声中,谢道临登上回府的马车。
驶过朱雀大街,谢道临望着窗外繁华街景,思绪却飘回凉亭中赵寒惊恐的脸。天子欲设明工新科——这场围绕皇权与门阀的党争,终于正式开始。
(注:唐代科举有明算科,考查算学和实际应用,这里改为明工科,更偏向建筑、水利等实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