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棂时,谢道临己穿戴整齐。他特意选了件天青色的襕袍,腰间系上原主最爱的羊脂玉佩——今日开始的三天,是他与原主商议好的,与这个世界的告别仪式。
二人终究不知道,新的三魂七魄还能留有自己几分模样。
"郎君今日气色甚好。"挽兰为他系上蹀躞带,指尖在玉扣上停留片刻,"这玉佩许久未戴了。"
谢道临抚过温润的玉面,上面刻着"清心"二字,是原主十二岁时的生辰礼。若魂魄融合后换了性情,这些贴身物件怕是再不会选了。
"备马,我去弘文馆。"
秋风掠过,带着糖炒栗子的甜香。谢道临让马儿走得极慢,目光扫过每一处熟悉的景致——西市口卖胡饼的老汉、绸缎庄前挂的杏黄幌子、酒肆二楼吟诗的士子。这些平凡的烟火气,在生死抉择前忽然变得珍贵起来。
弘文馆的槐叶开始泛黄。谢道临刚踏入东厢,卢玦就捧着卷轴凑过来:"谢兄快来品评!这是家父新得的王右军摹本。"
宣纸上的行书如行云流水,谢道临却想起原主批注经书时的字迹——那种独有的清峻风骨,或许再也看不到了。
"好字。"他轻声道,指尖虚抚过"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一句。千年后的现代人看王羲之,与此刻的自己看原主,竟有几分相似。
午时初刻,谢道临婉拒了同窗的酒约,独自来到城南的荐福寺。古刹钟声里,他跪在蒲团上,不是为求神拜佛,只为听老僧诵一段《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香炉青烟袅袅上升,模糊了佛像慈悲的面容。谢道临忽然想起现代的脑科学——所谓灵魂,不过是一簇簇神经元的电信号。可若真如此简单,他与原主的纠结又算什么?
回府路上,他特意绕道谢家族学。稚嫩的读书声穿过窗纸,七八个总角小儿正摇头晃脑背诵《论语》。谢道临驻足静听,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谢尚书、十年前的原主,都曾在这里开启锦绣前程。
"大公子?"族学先生惊喜地迎出来,"可是来考校学生功课?"
谢道临摇头:"随便看看。"他指向角落的空位,"那是...铭弟以前坐的位置?"
"二公子天资聪颖,就是坐不住。"老先生捋须笑道。
这些鲜活的记忆碎片,会不会随着魂魄融合而消散?
暮色西合时,谢府灯笼次第亮起。谢道临没急着回院,而是拐去了厨房。厨娘们见他来了,慌得打翻了盐罐。
"郎君想用什么?奴婢这就..."
"我自己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谢道临挽起袖子,和面、剁馅、包起了馎饦(面片汤,唐代叫法bó tuō)。这是他在现代唯一拿手的面食,原主定然不会。热腾腾的汤饼出锅时,他让栖竹给各院都送了一份。
"就说..."他擦了擦额角面粉,"说我突然想尝尝民间滋味。"
谢道铭的那碗,他亲自送去。庶弟正在账房核对田租,算盘珠响如骤雨。见谢道临端着食盒进来,他惊得毛笔掉在账本上。
"兄长这是..."
"尝尝。"谢道临将碗推过去,"我亲手做的。"
面汤热气氤氲,映得两人面容都有些模糊。谢道铭夹起一块馎饦,忽然笑了:"面皮厚薄不均,定是兄长手笔。"
"不好吃?"
"好吃。"庶弟低头喝汤,声音闷在碗里,"就是...不像兄长会做的事。"
是啊,原主那样清贵的世家子,怎会沾染庖厨?若三日后新生的"谢道临"也变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这碗馎饦也就成了绝响。
次日清晨,谢道临去了教坊。不是为听曲,而是找那位曾教原主琴艺的老乐师。
"《阳关三叠》?"白发苍苍的乐师摇头,"公子当年嫌此曲太过悲戚,学了一半便不肯再练。"
"今日我想听完。"
七弦琴在枯指下铮铮作响,谢道临闭眼聆听,仿佛看见原主坐在同样的位置,蹙眉拒绝学习后半段——那个少年,连琴曲里的感伤都承受不住。
曲终时,老乐师忽然道:"谢公子当年说,此曲有违'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旨。"
谢道临苦笑。原主对儒家教义的恪守,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深入骨髓。三日后,这份坚持会不会也被融合冲淡?
午后的弘文馆安静得出奇。谢道临展开一张熟宣,开始临摹原主的字迹。横如千里阵云,折若百钧弩发,那种骨子里的清高气度,他模仿了三个月仍不得其神。
"谢兄在练字?"卢玦好奇地探头,"嗯?这不像你平日笔势..."
"随便试试。"谢道临收起宣纸,转而问,"卢兄可还记得我们初见?"
"自然记得!"卢玦眉飞色舞,"去岁重阳诗会,谢兄一首《九日登高》艳惊西座..."
谢道临微笑听着,心中却想:这些记忆,在新的魂魄里还能保留多少?
傍晚回府,他特意去了祠堂。香案上的长明灯静静燃烧,映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谢道临跪在蒲团上,不是为祭拜,而是对原主说话:
"你看,谢家很好,道铭很好,你牵挂的一切都会好好的..."
烛火忽然摇曳,像无声的回应。
第三日,谢道临与谢道铭如约去了曲江。秋日的芙蓉园游人如织,他们选了处僻静水榭。谢道铭亲自煮茶,动作行云流水。
"兄长近日有些奇怪。"沸水冲入茶盏,蒸腾的雾气隔开两人视线,"可是有心事?"
谢道临望着庶弟被热气模糊的轮廓。这个为他扛下所有阴暗面的少年,甚至敏锐地察觉了他这几日的异常。
"若我将来...性情有变。"谢道临斟酌词句,"你会如何?"
"兄长永远是兄长。"他递来茶盏,"就像这茶,无论浓淡,终归是茶。"
阳光透过枫叶,在水榭里投下斑驳光影。谢道临忽然希望时间停在此刻——没有魂魄融合的抉择,没有未知的恐惧,只有秋阳、茶香。
暮鼓响起时,谢道临站在厢房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谢府的夜景——灯笼在廊下摇曳,婢女们轻声说笑,厨房飘出炖羊肉的香气。这些平凡的温暖,是他与原主共同留恋的人间。
关上门,他取出早己备好的三样物件:原主的生辰礼、写满批注的《礼记》,以及几个婢女送她的扇子和玉簪。它们分别代表原主的形、才、以及谢道临“幽精”之魂所掌的情,也是新魂魄可能继承或遗失的部分。
"来吧!"
白雾在意识深处弥漫开来,原主的身影比昨日清晰许多,仿佛也下定了决心。
"记住。"少年的声音如清泉击石,"无论新生的是谁,都要维护谢氏门楣..."
谢道临想答话,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白雾越来越浓,渐渐吞没了两人的轮廓。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无数记忆碎片如星河旋转——
现代片场里的咖啡香,原主在族学临帖的侧脸,谢家的祠堂密室,谢道铭腰间的钥匙,弘文馆的槐叶,重阳祭祖的青烟...
所有画面最终融成一束刺目的白光。
窗外,更夫敲响了子时的梆子。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