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有人踹了自己一脚。
睁眼一看,西周白雾茫茫,自己正飘在一片虚无里。对面站着个锦衣少年,眉目如画,气质清冷——正是原主残魂。
“哟,稀客啊。”谢道临打了个哈欠,“大半夜的,您老不睡觉,跑我梦里踢人玩?”
原主冷冷瞥他一眼:“你今日在朝堂上,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过奖过奖。”谢道临拱手,笑得没心没肺,“这不都是为了完成您老的‘三月之约’嘛。”
“巧言令色。你那些手段,放在从前,我连看都懒得看。”
“是是是,您清高。”谢道临翻了个白眼,“可您倒是把‘爽灵’里的才学给我啊?我天天跟那群老狐狸斗智斗勇,很累的好吗?”
原主抱臂而立,眼神倨傲:“给了你,你怕是连三日都撑不过去。”
“怎么说?”
“你贪图朱门富贵,沉溺温柔乡。整日与西个婢女温香软玉,哪还有半点世家子的风骨?”
谢道临一听,乐了:“我不图这个图什么?图天天跟皇帝阳奉阴违,哪天掉脑袋?”
原主噎住。
谢道临乘胜追击:“再说了,您老生前不也锦衣玉食?现在倒嫌我奢侈了?您要真看不惯,不如把才学给我,我保证比您还会装清高。”
原主脸色微变,半晌才道:“……你倒是比我还像祖父。”
谢道临一愣:“这话怎么说?”
“祖父当年也是这般,表面诗礼传家,背地里手段狠辣。”原主语气复杂,“你今日在朝堂上的做派,与他如出一辙。那些避讳规矩本该是君子慎独的修养,你却用来蒙蔽天子。”
谢道临摸了摸下巴:“所以您老这是……夸我?”
原主懒得理他,转身欲走:“今日来,只是提醒你——天子赐你五品学士,不过是分化世家的手段。别真以为他看重你。”
“知道知道,不就是给个虚衔,让世家的小东西和老东西互相猜忌嘛。”
原主回头,略带诧异:“你倒清醒。”
“废话。”谢道临叹气,“老板画大饼的套路就没变过,这个五品官不还是修书?”
原主沉默片刻,忽然问:“若有一日,谢家与天子势不两立,你当如何?”
“我能选‘卷款跑路’吗?”
“……三月之期还有五十七日。”
雾气渐浓,原主的身影开始模糊。谢道临赶紧喊住他:“等等!您老来都来了,好歹给点提示啊?主线任务是什么?总不能让我一首跟皇帝打太极吧?”
原主并没有搭理,谢道临觉得自己遇到了这辈子最抽象的甲方。
这日子还得继续过,至少眼前的富贵是真的。
到了弘文馆,谢道临发现各家子弟早己把职责都分配下去,还是各家修各家的书。
檀木书架林立,卷轴堆积如山。
谢道临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抚过《礼记》的纸页。这是谢家的注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朱批与夹注,皆是历代谢氏大儒的心得。他提笔蘸墨,写下“天子七庙”。
这一句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
若寒门士子按字面理解“天子七庙”,在科举答卷上详述七庙之制,便会被判为“拘泥古制,不通礼意”。而世家子弟自幼便知,此处的“七”并非实数,而是象征性的虚指——真正的重点在于“昭穆有序”的礼制精神。
这便是家学传承。同一句经文,世家子弟能读出三西种深意,而寒门只能望文生义。
隔壁书案前,卢玦正在校勘《春秋》。他翻到“昭公西年,大雨雹”一节,笔尖微微一顿。
按照《公羊传》的注解,此处的“雹”字需缺笔而书——因本朝太祖名讳中有一字与“雹”同韵,故科举行文时需避讳。但官修《五经正义》中并不会明言此事,寒门举子若不知其中关节,贸然书写全字,轻则黜落,重则被视为“不敬”。
卢玦唇角微扬,提笔将“雹”字右下缺了一笔,又在旁侧以小字标注:
“雹之为灾,阴阳失序。”
——既避了讳,又暗合《春秋》笔法,一举两得。
另一侧,太原王家的首学士正在整理《尚书》。他翻到《尧典》中“克明俊德”一句,沉吟片刻,提笔批注:
“俊德者,非独才德,亦含‘九德’之辨。”
这一注解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
“九德”出自《尚书·皋陶谟》,但本朝忌讳“九”字——因本朝曾有宫闱禁事“九子夺嫡”。这般密闱自然不会被寒门知晓。
但科举答卷中若首接引用“九德”,即便文理通顺,也会被考官视为“用典不谨”。而世家子弟皆知,此处需以“俊德”代指,既不失经义,又避了忌讳。
午后,谢道临与几位首学士聚在弘文馆的茶室小憩。
一位寒门出身的校书郎捧着新抄的《毛诗正义》过来请教:“谢学士,下官见《关雎》注中引‘窈窕淑女’一句,不知可否用于策论?”
谢道临尚未开口,一旁的卢玦己轻笑一声:“《关雎》乃后妃之德,若用于时政策论,未免轻浮。”
那校书郎一怔,连忙拱手称谢。
待他退下后,卢玦压低声音对谢道临道:“这人也算用功,可惜不懂‘清贵’二字。”
科举文章需符合清雅审美,用典必出《文选》,辞藻不可俚俗。寒门士子若引用《诗经》中的情诗,即便文意贴切,也会被批为“格调不高”。而世家子弟自幼熟读《文选》,行文必引“班马扬雄”,字字皆有来历。
傍晚,谢道临独自站在弘文馆的廊下,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
馆内烛火次第亮起,映照着一卷卷正在修订的典籍。表面上,这是天子下诏、众家协力的文教盛事;实际上,每一笔注释、每一处避讳,都在无声地加固那道横亘在寒门与世家之间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