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短暂的沉默被纸笔的沙沙声取代。谢道临与陈肃各自提笔,在面前的素笺上落墨,将方才争论的核心立意与属意的经典篇章要点逐一列出。
孔令德看着两人笔下渐成的文字,眉头却锁得更紧。
谢道临的纸上,力主以《中庸》“致中和”为纲,辅以《礼运》篇“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为用,强调根本大道与秩序下的贤能选拔;
而陈肃的笺上,则坚持以《王制》“量地制邑、度地居民”为核心实务切入点,辅以《月令》“顺天应时、布政施令”,突出经义对现实政务的指导。
两份提纲,如同两道壁垒分明的战线,各自占据着“道”与“器”的高地。孔令德夹在中间,只觉得头大如斗。
他深知,无论自己此刻明确支持哪一方,都等于公开站队。
支持谢道临,便是忤逆了天子借陈肃传达的“务实”意志;支持陈肃,则无异于公然背弃世家门阀赖以立身的经义阐释权根基,又会得罪以谢家为代表的五姓势力。
他这个各方妥协推出来的“老好人”知贡举,位置本就微妙,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两头不讨好的弃子。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孔令德心中暗叹,只觉这命题之权如同烫手山芋。
但“知贡举”职责所在,他必须拿出一个能交差的方案,否则连“大义”方向都定不下来,后续具体拟题更是无从谈起。到头来还是要被追责。
厅内气氛沉闷,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钱员外埋头整理着记录,大气不敢出。王御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每个人脸上扫过。
谢道临与陈肃写罢,各自放下笔,目光再次无声地碰撞,都在等待孔令德的决断。
孔令德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那标志性的笑容,缓缓开口:
“二位学士高才,所论皆发人深省。谢学士立足根本大道,志在选拔明体达用之才;陈学士着眼现实急务,意在擢拔通晓治世之能。
实乃一体两面,相辅相成,皆为朝廷取士之要旨!”
他先给双方都戴了顶高帽,接着话锋一转,抛出了苦思冥想出的折中之策:
“所以依本官之见,与其强分高下,不若兼容并蓄。今岁殿试经义策论之大义,或可定为——‘大道之行,选贤与能’。”
孔令德继续解释,语速不快,力求字字清晰:“此‘大道’,取自谢学士推崇之《礼运》、《中庸》精义,言治国之根本,在秩序井然,中和位育。此乃立国之基,万不可偏废。”
他看向谢道临,见其神色稍缓,心中微定,又转向陈肃:
“而‘选贤与能’,则取自《礼运》同篇,更呼应陈学士强调之‘经世致用’。
所谓‘贤’,乃德才兼备,明道守礼;所谓‘能’,乃通达实务,可理郡县,可安黎庶。此乃治国之要,亦当重视。”
他顿了顿,总结道:
“以‘大道’为纲,框定思想之正鹄;以‘选贤与能’为目,落实取士之标准。士子答卷,既可阐发‘大道’之宏旨,亦需论证‘选贤与能’于安邦定国之紧要。
二者兼顾,道器相融,既不失圣贤经典之堂皇正大,亦不离陛下关注之实务根本。不知二位学士,以为如何?”
孔令德这个“大道之行,选贤与能”的提法,堪称和稀泥的绝妙手笔。
对谢道临而言,“大道之行”西字,首接援引了《礼记·礼运》开篇,完美契合了他强调的根本秩序与和谐之道,占据了大义名分的高地。
而“选贤与能”虽被孔令德解释为包含实务能力,但其本意也包含在儒家“贤能”的标准之内,并未完全脱离世家推崇的“德才”框架,可以接受。
(所谓德才,其实就是名声,比如孔融七岁让梨,这方面士族阶层有足够的资源造势。)
对陈肃而言,“选贤与能”被孔令德着重解释为包含“通达实务,可理郡县,可安黎庶”的“能”,这正是他极力想注入命题的核心——强调选拔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官员。
虽然前面加了个“大道”的帽子,但毕竟“选贤与能”被提升到了与“大道”并列的层面,作为“目”来落实,也算部分达到了目的。
更重要的是,这个提法将双方的核心诉求都囊括其中,且都源自《礼记》同一篇《礼运》,表面上圆融无碍,谁也挑不出大毛病。
谢道临沉吟片刻。他也明白这是双方都能接受的最好结果,至少“大道”的根本地位得到了确认,没有被“务实”完全取代。
“孔侍郎此议,融汇贯通,立意宏阔。以《礼运》为本,正合经义之要。下官附议。”
陈肃心中虽略有不甘,觉得“大道”的帽子还是大了些,但“选贤与能”尤其是对“能”的强调被孔令德点明,也算基本达到了预期目标。
且孔令德己明确将此“能”指向了“理郡县”、“安黎庶”的实务能力。再争下去,恐生变故。
他也缓缓点头:“孔侍郎调和有方。‘大道之行’为体,‘选贤与能’为用,体用结合,方为至善。下官亦无异议。”
见两大巨头终于点头,孔令德心中一块巨石落地,笑容也真诚了几分:
“二位学士深明大义!如此,大义方向便如此定下。接下来,我等便需围绕此核心,斟酌具体题目,务必使其既能涵盖宏旨,又能具体而微,便于士子发挥,考官评判。”
钱员外连忙铺开新的纸张,准备记录。王御史的笔尖也再次动了起来。
然而,孔令德清楚,这仅仅是迈过了第一道坎。
在具体题目措辞、分题设置、乃至引用的经典细节上,围绕如何阐释“大道”、如何界定“贤能”尤其是“能”的尺度,谢道临与陈肃之间,少不了还得再来几番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