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腊月二十宫中赏赐到来,各官衙陆续“封印”,长安城的政务运转渐趋停滞,但谢府的忙碌却更甚以往。
灶祭将至,府中上下洒扫除尘,备办祭品,烹制年食,仆役们往来穿梭,脚步匆匆。
谢府作为五姓高门,年节时各地旁支、姻亲皆会遣人入京拜谒,或送年礼,或携家眷小住。管事们早己备好客房,清点库藏,安排接应车马。
谢道铭这几日几乎脚不沾地,既要统筹府中庶务,又要接待陆续抵京的远亲,连带着谢道临也不得不抽空见一见几位身份紧要的族老或姻亲代表。
然而,即便在这般繁忙之中,为即将出生的婴孩挑选乳母一事,也未曾耽搁。
按照世家惯例,乳母需提前选定,既要身家清白、品性温良,又要乳汁充足、体健无疾。
这日清晨,谢府偏厅内,崔夫人端坐主位,卢静姝因身子不便,只在一旁的软椅上静听。谢道临本不必参与这等内宅事务,但因是头胎嫡子,也破例列席。
厅内还立着几位府中有经验的嬷嬷以及稳婆。
"禀夫人,"一位管事嬷嬷恭敬道,"按您的吩咐,老奴从家生子中挑了三个,又从外头寻了两个身家清白的。都是生养过两三个孩儿的,奶水足,性子也稳当。"
崔夫人微微颔首,示意将人带进来。
五位妇人依次入内,年纪都在二十五六上下,衣着整洁,低眉顺眼地站成一排。
管事嬷嬷一一介绍:第一个是谢府田庄管事的女儿,嫁给了府中一个二等管事;第二个是城外佃户家的媳妇,丈夫是个秀才;第三个是长安西市一个绸缎铺掌柜的娘子...
崔夫人仔细打量着每个人的面相、身段,又让稳婆上前检查她们的身体状况。
卢静姝虽未开口,目光却也在几人身上逡巡。
谢道临则端坐一旁,这些妇人中的一个,将日夜陪伴他的孩子,甚至比他和卢静姝与孩子相处的时间还要长。
"你,"崔夫人指向第二个妇人,"上前来。"
那妇人连忙上前两步,又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
"听说你丈夫是个秀才?"
"回夫人的话,是。拙夫前年中的秀才,如今在县学里读书。"
"识得字吗?"
"略识得几个,能看些简单的书信。"
崔夫人又与稳婆低声交谈几句,这才转向卢静姝:"静姝觉得如何?"
卢静姝轻抚腹部,淡淡道:"儿媳看这妇人面相温和,言语也妥当。"
崔夫人点点头,又看向谢道临。谢道临略一沉吟:"既是读书人的妻子,想必更知礼数。只是..."他顿了顿,"孩儿的乳母,须得常住府中,她家中可有牵挂?"
那妇人连忙答道:"回郎君的话,家中孩儿都己断奶,公婆身子硬朗,拙夫在县学寄宿,半月才归家一次。若能得府上差遣,是小妇人的福分。"
就这样,经过一番考量,最终选定了两人:一个是那秀才的妻子,另一个则是府中管事的女儿。崔夫人吩咐管事媳妇好生安顿她们,待生产前夕再接入府中。
离开偏厅时,谢道临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他望着廊下忙碌的仆役,忽然意识到,这些看似琐碎的准备——挑选乳母、布置产房、准备婴孩衣物——都在提醒着他那个即将到来的重大转变。
府中上下都在为这个新生命忙碌,而即将作为父亲的他,却仍在适应这个陌生的角色。
腊月二十三,谢府祭灶。厨房院中设起香案,供奉灶君神像。谢道临作为嫡子,需主持祭祀,诵读祝文,祈求来年家宅平安。
当香烟袅袅升起时,他不禁想到,来年此时,或许会有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儿,好奇地望着这一切。
除夕前夜,第一批远亲陆续抵达。来自洛阳的谢氏旁支,太原的姻亲,还有几位致仕回乡的老族亲,都带着家眷仆役住进了早己收拾妥当的客院。
府中顿时热闹起来,各房各院的灯火彻夜不熄。
谢道临穿梭于前厅与书房之间,接待长辈,安排宴席,处理拜帖。
谢府的门庭比平日更加车马喧嚣。来自各地的谢氏族人、五姓姻亲络绎不绝,携家带口,仆从如云,将早己备好的各处客院塞得满满当当。
晚霞将尽时,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前——礼部尚书谢明远,谢道临与谢道铭的父亲,归府了。
谢尚书公务繁剧,尤其年关前后礼部祭祀、朝会、宴飨等大典筹备千头万绪,往年极少能在除夕前回府。
此次破例,府中上下皆心知肚明,皆因即将临盆的嫡长媳卢静姝与她腹中的谢氏嫡脉。
谢尚书归府,自然惊动了阖府上下。谢道临率一众管事仆役于正门相迎。
谢明远目光扫过躬身行礼的长子,随即问道:“静姝可安好?”
“回父亲,一切安好,有母亲悉心照料。”谢道临恭敬应答。
“嗯。”谢明远不再多言,径首向内院走去,显然是要先去探望崔夫人。谢道临与谢道铭紧随其后。
当晚,谢府正厅灯火通明,一场盛大的家宴开席。这是谢氏一族难得的团圆时刻。
主位上,谢明远与崔夫人并坐。谢道临、卢静姝坐于下首左侧首位。谢道铭及其他族中男丁、女眷按辈分、亲疏依次落座。
厅内暖意融融,案几上罗列着珍馐美味:热腾腾的驼蹄羹、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精致的玉尖面(饺子)、象征吉祥的胶牙饧(麦芽糖)、五辛盘(葱、蒜、韭、蓼蒿、芥五种辛辣蔬菜拼盘,寓意迎新)等时令佳肴。
宴席气氛看似融洽。谢明远与几位辈分高的族老略作寒暄,询问些地方风物、田庄收成。
崔夫人则与几位年长的女眷低声叙话,话题自然围绕着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卢静姝端坐其间,小口啜饮着温热的酪浆,神色依旧清冷平静,只在长辈问及时才得体应答几句。
谢道临作为嫡长子,周旋于席间。他举杯向父亲、母亲敬酒,又向远道而来的族亲致意。他言语得体,举止合仪,展现着谢氏嫡子应有的风范。
谢明远虽归府,席间却并未过多言语,更多是倾听。当卢静姝因久坐略显不适,由侍女搀扶起身告退时,谢明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对崔夫人道:“静姝身子重,早些歇息为好。”
崔夫人连忙应下:“是,妾身省得。”随即示意云罗等人小心伺候卢静姝回房。
卢静姝的离席,并未冲淡宴席的喧闹。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谢道临继续履行着嫡子的职责,与族中兄弟应酬。
谢道铭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帮衬着,及时为兄长添酒,或是低声提醒某位远亲的称谓喜好。
守岁将近,府中各处燃起明亮的灯烛,将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
孩童们穿着新衣,在仆妇的看顾下嬉戏玩闹,清脆的笑声穿透了寒夜。
谢道临站在廊下,望着这阖府欢腾的景象,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感受着岁末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