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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现在何处？"谢道临强自镇定地问道。
"在松鹤堂。"栖竹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紧张，"老太爷连朝服都未换。"
松鹤堂是谢府正堂，非重大事务不会启用。祖父穿着朝服召见，显然不是寻常的家庭会面。
"更衣。"他简短地命令道。
漱梅和挽兰迅速行动起来。片刻后，谢道临换上了一袭月白色圆领襕衫，腰间系上青玉带，头发重新梳理得一丝不苟。焙菊匆匆端来一碗参汤，他仰头饮尽，感受着那股温热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些许疲惫。
谢道临整了整衣冠，随栖竹指引穿过重重院落。谢府占地极广，从他所居的东跨院到祖父的正院，竟要走过三道门禁。每过一道门，守卫的部曲便愈发森严。
"郎君请稍候。"小厮引他在正堂外止步，躬身退到一旁。
堂前两株古柏苍劲挺拔，枝干如铁。谢道临深吸一口气，隐约闻到柏叶清香中混着墨与檀香的气息——这是权力沉淀的味道。
"进来。"
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道临抬脚迈过门槛，看见一位清瘦老者端坐案前。
"孙儿拜见祖父。"谢道临行大礼，额头触地。
"起来吧。听说你在弘文馆与周昀论《礼运》篇，应对得不错。"
他谨慎答道："孙儿不过恪守家学，不敢堕谢氏门风。"
谢垣从案底抽出一张黄麻纸推过来："看看。"
谢道临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臣周昀谨奏：弘文馆修书诸生多囿于家学，尤以谢氏子弟为甚，必阻挠陛下新修《五经正义》之志..."
"这..."谢道临手指发凉。周昀竟将日常辩论写成密奏首达天听！
"陛下召你御前奏对，就是要当面掂量你的分量。你可知为何我谢氏能执掌《礼记》解释权百余年？"
谢道临摇头。他穿越至今不过数日，连原主记忆都未继承，哪懂这些门道。
"因为礼之本，在'尊卑有序'西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连陛下都不能反驳的纲常！"
案上烛火忽地一跳，谢道临忽然明白过来：无论皇帝想如何改革经义，只要咬死"尊卑有序"这个儒家核心，就立于不败之地。
谢垣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蓝皮册子："这是当年你曾祖手书的《礼统》，陛下若问《礼记正义》修撰之事..."
"孙儿当以'尊卑有序'为纲，阐明圣王制礼之本。"谢道临接过册子，触手生凉，"至于具体注疏，可酌情让步。"
谢垣终于露出些许满意之色："还不算愚钝。记住，陛下要的是削弱世家，不是推翻礼法。你既要让陛下看到谢氏并非顽固不化，又要守住底线。"
窗外梆子声隐隐传来，己是戍时三刻（19：45）。老宰相面色略显疲惫："去吧，这几日不必问安，专心准备奏对。"
谢道临郑重行礼退出。转过影壁时，他听见祖父又唤来幕僚商议朝事，隐约听到"河东柳氏""新《氏族志》"等词，脚步不由一顿。
"郎君？"候在廊下的栖竹轻声提醒。
谢道临摇摇头，走向自己的院落。暮色中，他握紧那卷《礼统》——这不仅是传家学问，更是谢氏在朝堂博弈中的保命符。
回到书房，他展开书卷。在"王制篇"的末尾，一行朱批小字格外醒目："礼者，天地之序也；乐者，天地之和也。有序则和，无序则乱。"
谢道临若有所思。皇帝要"和"，世家要"序"，而那场奏对，就是双方博弈的关键一环。
漱梅点亮烛火，昏黄的光晕在纸窗上摇曳，挽兰端来一盏安神的茶汤，焙菊则悄悄在香炉里添了一味宁神的香料。
"郎君，可要用些点心？"挽兰轻声问道。
谢道临摇摇头，"你们先出去吧。"他低声道，"我要想一想。"
婢女们默契退下，只留漱梅在门外候着。
谢道临又翻开漱梅整理的奏对集。
第一页便是祖父三年前在麟德殿的奏对记录：
「景和三年西月壬辰，帝问：'《春秋》之义，尊王抑霸，然今藩镇势大，卿以为当如何？'」
「谢垣对曰：'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君君臣臣，纲常所在，纵有强藩，岂敢僭越？'」
短短数语，却暗藏机锋。皇帝问的是藩镇割据，祖父答的却是"君臣纲常"。既未首接触怒军功集团，又点明了皇权至上的礼法依据。
谢道临指尖轻轻纸页，思绪翻涌。
这才是真正的政治智慧。
他那套现代营销学的理论，放在这里终究落了下乘。那些用户画像，需求分析，可以用于商战，但不能首接用在政治。
在古代，尤其是世家与皇权的博弈中，价值观的制高点才是真正的武器。皇帝想动世家的权柄，但世家的根基恰恰与皇权同出一辙，那便是礼法纲常。而皇帝，不过是比世家更大的地主罢了。
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划出几个字：
「君、臣、父、子。」
水痕很快干涸，但思路却愈发清晰。
这是祖父提点的，御前奏对的破局点。
皇帝想借《礼记正义》的修订，削弱世家对经典的垄断。但谢道临不能首接反对，那样只会显得世家顽固不化，不识大体。
这场经学之战要的不是“双赢”，而是定义规则。
"礼有损益，三代不同。"他低声自语，"但无论如何变，尊卑之序不可乱。"
皇帝可以允许寒门士子入国子监，可以提拔军功新贵，甚至可以修订《氏族志》，让新贵与世家并列。
但有一条，皇帝永远无法否认：君臣父子，纲常，不可动摇。
只要抓住这一点，世家的地位就永远不会真正跌落。
谢道临合上奏对集，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不是什么改革者，也不是来颠覆这个时代的。他是谢家嫡长子，是陈郡谢氏未来的家主。所以他要做的，是维护家族的利益。
穿越者，未必要站在历史的对立面。
"漱梅。"他忽然开口。
门外的侍女立刻推门而入："郎君？"
"备纸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来写。"
漱梅微微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研墨铺纸，执笔待命。
谢道临闭目沉思片刻，缓缓道：
"臣闻礼之所尊，尊其义也。三代损益，其文虽异，其旨一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