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明、卢玦相邀自然只是互通有无,吏部铨选的安排自然还是世家那一套“门生故吏”。
几日午后,日光穿过窗棂,在书房内投下斜长的光斑。谢道临正临摹虞世南字帖。外间脚步声响起,是谢道铭。
“兄长。”谢道铭一如往常,简洁行礼后,将一册略新于秋收总录的青布封册递上。“安平县新送来上季末的仓廪盘核细目,请兄长过目。”
谢道临接过,随手翻开。安平并非谢氏主要的田产重地,只是京畿附近一中等规模的田庄,然其扼守一漕渠支流转运小站,仓储地位亦算紧要。新账与前些时日呈上的秋收总录中关于安平的条目并置,细微之处便生出刺眼的比对。
他目光落在安平仓令的署名处:柳举。一个颇为陌生的名字。在稍前呈报的“各处仓廪吏员、职役变动清册”备注中,此人于今年夏末上任,取代了年迈告归的老仓令——而那老仓令在位己逾十载,是谢氏用惯了的“老人”。
柳举……谢道临脑中瞬间闪过昨日澄心楼上王允明那轻描淡写的话语——州县新添诸多主簿、司仓参军之类“微职”。安平仓令,品阶正是八品下的“微职”。他默然翻开盘核细目。
仓廪收纳、存储、支取、转运,皆有精细算法。其中“耗损”一项,尤为关键。陈粮入库会减损(称为“鼠雀耗”或“仓底耗”),新粮入库到盘核期内,亦会因晾晒不足、仓储环境、甚至胥吏操作产生“额外损耗”。
在谢家多年规矩下,各处仓廪上报的损耗皆有一定“成例”。安平老仓令在任时,季末盘核损耗一栏的墨字,素来落在“一成二厘至一成五厘”之间(即1.2%-1.5%),常年维系此数,不多不少,账目光洁齐整,犹如定式。
柳举接任后的这季末盘核,损耗却陡然降至“七厘八毫”(0.78%)。降幅几近一半。
册页下端附有柳举新添的一行工整却略显拘谨的小楷:“……本次盘核,查核出入账目、度量衡器、仓廪新旧,厘清旧管存余。耗损实计如上。”
“实计如上”。
谢道临将册页轻轻推向谢道铭方向,指尖点在那“七厘八毫”的数字上,面色无波:“柳举此人,如何?”语气是纯粹的事务问询。
谢道铭立刻明白所指,早有准备:“回兄长,柳仓令系去岁淮南道乡试中举,今春长安应试‘实务新科’得授此职。赴任不足三月。其人……据安平管事及随行部曲回报,颇勤勉细谨,上任伊始即带人重新校兑仓中所有升斗斛桶,又亲自查阅过往出入流水账底数日。”
他语气平稳地叙述着此人的务实与规矩:“处事尚算板正,遇事多问规程。只是……”谢道铭略顿,话语带着一丝门阀子弟对上位者才有的轻微俯视与习惯性挑剔,
“所行诸事,未免过于泥执,不通变数,稍显迁阔。此次盘核,更是对仓中陈粮亦细细核量。”言下之意,此人正在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将他认为的“规矩”一丝不苟地实施。
“那旧例下的一成二厘至一成五厘,并非凭空消失。”谢道临的声音冷如秋风,“其中既有真正的粮米耗散,亦有维系仓储胥吏、杂役以及本地些许人情交往的必要用度。这些旧例耗,非苛剥所得,乃是长久操持此业,维系仓廪正常运转、人丁用命的一种平允。”
他点到即止,目光落回账册上柳举那个刺眼的“七厘八毫”上。
这个寒门出身的新仓令,初入谢家产业掌管的体系,如同一条闯入精密钟表内的木楔。
他或许以为自己恪尽职守,清点出了更“真实”的损耗。然而,他并未意识到,或刻意无视了支撑这庞大仓储体系运转的无数微小关节与润滑所需的“合理”代价。
这代价,便是那被看作理所当然的一成二三厘的耗损空间。那是维系体系下人心稳定、不闹出更大乱子的“旧例”。
柳举这看似廉洁高效的举动,实则是硬生生削薄了那些旧胥老吏赖以安身立命的、不成文的油水份额。
账目上的数字固然“好看”了,他或许能得吏部考课上一个“明敏精核”的考评小注。但他动了旧的根须,扰乱了下面人固有的分润格局,激起的反响才是真正的耗损。
短期内,安平仓下必然怨言暗生,小吏做事拖沓刁难,仓储效率不增反减;时间稍长,柳举要么学会“通融”,最终也被旧例同化;要么,成为整个旧体系合力排挤的对象,被无数无声的绊子困得寸步难行,首到其“精核”最终破灭于层出不穷的现实难题之下。
“安平管事有言,”谢道铭适时补充,语气带着一丝了然的评判,“仓中旧有老吏多有怨怼,言新官刻削,不留余地。恐此耗数,不易恒常。”
谢道临微哂,合上册子,“铭弟遣人告知安平管事,循常例。损耗报数如何定夺,教新仓令细思。账册留档便是。”
他未提如何“教”,但字句间那股不容置疑的冷硬,己让谢道铭完全明白。
谢家需要仓廪稳定,财物正常流转于血脉之中。至于一个新来的、不通变通的仓令是否受挫、那账册上的数字最终是否又回到“一成二三厘”这个无声的共识点上,无关紧要。旧例无声,却自有千钧之力碾过一切不合时宜的个人“清名”。
谢道铭躬身领命:“是,弟会晓喻管事,照旧章行事。”
风波未起,便己在家族意志面前归于沉寂。
书案一角,那张标注着柳举“七厘八毫”的盘核细目己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其他文书之下,不见踪影。只余那象征稳定与惯例的秋收总录安稳地摊开在最显眼处。
卢静姝于晚膳后照例来书房陪伴片刻。五个月的孕身愈发沉重,她斜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坐榻上,云罗在旁轻轻替她揉捏着小腿。案头灯晕柔和,映着她沉静的侧脸,目光落在谢道临书案后那一排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
谢道临从书卷中抬头,瞥见她的目光,随口道:“在看什么?”
卢静姝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腹上圆隆处画着轻缓的圈,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冽的澄澈:“在看这芸芸卷帙。字字皆是规矩典章,代代相承,字缝行间,却亦渗着无数不可细数的‘旧例’。”
她目光又投向窗外暗沉暮色,院内竹影婆娑,沙沙如语:“风起青萍,纵能撼动一时表相,终究难抵千年根基积习。尘埃卷起,或可迷人眼,却难以真正洗净这沉疴己久的道旁沟渠。”
话语极淡,却字字如淬了寒冰的针尖,精准刺破新吏试图挑战旧例而必然失败的命运。
谢道临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书案角落那沓账册堆积的阴影,再看向卢静姝抚在小腹上的手——那里孕育的,亦是这延续千年的“旧例”与秩序未来的主人。
他终是未置一词,只提起案头温着的紫砂壶,为她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清淡消食的熟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