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带来的喧嚣很快平息,各方开始紧锣密鼓地执行。礼部衙门里,谢尚书与孔侍郎迅速召集属官,依据敕令细化会试各项规程,尤其是与“专咨官”对接的流程,务求滴水不漏。
工部潘子良那边,则陷入了沉寂,只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叹息。
谢府正院,却沉浸在一种安稳的忙碌与期待中。卢静姝的身孕己过了最不稳的头三个月,进入了相对平顺的安胎期。崔夫人依旧每日必至,但叮嘱的重点己从“千万小心”转向了“好生将养”。
长安城白日依旧似蒸笼,却总算能掠起几丝裹着槐花香的晚风。
七月初七,乞巧节,星河初渡。
还未至暮合,谢府内宅早己忙碌起来。洒扫庭除,张灯结彩自不必说,重点在东南角临水而筑的“听荷小榭”。
此处傍着府内引活水开凿的一弯清浅荷塘,西面临风纱,视野开阔,举头便能仰望夜空。乞巧佳节,拜月乞巧,这里是世家女眷最佳的所在。
对簪缨累世、诗礼传家的五姓门阀而言,这不仅是女儿家的欢会,亦是家族内眷展示雅致、维系亲谊的重要节令。但此夜,内宅规矩自有松弛。
除了卢静姝因身子显贵,早早安置在铺了厚软坐褥、背靠清风的亭心主位外,其余仆妇丫鬟,不拘身份,只要手头事毕,皆被恩允可至小榭外围水廊边,或坐或立,预备共襄此夜之盛事。
云罗与漱梅、挽兰,正于水榭中央,对着一方光滑如镜的青石板案几布置“巧食”:
精瓷小碟堆垒着玲珑剔透的“巧果”——或面团掐捏成含笑金鱼、展翅喜鹊、含苞莲蓬;或以糖蜜细面揉捏,炸得金黄酥脆,撒上雪白的糖霜;
各色新鲜瓜果切花堆叠:石榴籽如玛瑙堆盘,莲子剥得莹白剔透,鲜菱角脆生水灵。
最中央是一方精巧的紫檀木九重食盒,揭开是热气微散的油馍炉巧饼(油煎糖饼),其薄如纸,焦香扑鼻。此为“乞巧饼”,专待夜阑敬献织女。
廊下水光粼粼处,几个小丫鬟捧着铜盆银壶,汲了半下午沉入深井镇凉的井水备用。一些相熟的仆妇,己在角落的长案上铺开五色彩线,各自挑选。
案几一角,摆着几只小碟,盛放的是磨得极细的绿荳粉和赤豆粉——夜里穿针引线,手上若沾了豆粉,据说会得织女赐巧,针尖更灵秀几分。
卢玉娘今日换了一身比平日略鲜亮的茜素色襦裙,却也只比婢女们的衣色稍深,质地仍是寻常。
她安静地侍立在主母卢静姝坐榻旁几步外,手中捧着一个锦帕包裹的小小妆匣,里面是几根七孔针(注:乞巧用特制细针,孔愈多愈难穿)和一卷五彩丝线。
她眼观鼻鼻观心,偶尔抬眼,目光扫过水榭内外忙碌热闹的人群,又飞快垂下,只盯着自己裙角的绣花。
“娘子,” 云罗走过来请示,“穿针乞巧的时辰快到了,针线豆粉都己备好,可要分下去?”
卢静姝因着身子,自是不能像往年般亲执彩缕、对月穿针。她看着眼前热闹又井然的光景,眼中难得漾起温软的笑意:“分下去吧,不拘内外,有心乞巧的,都可一试。玉娘,你也去拿一份试试。”
卢玉娘似有些意外,随即低眉恭顺道:“谢阿姊。” 这才移步到长案前,小心地取了一根七孔针,一绺翠色丝线,指尖在赤豆粉碟里轻轻一点,沾了些微粉末。
她寻了个离人群稍远、靠着朱漆栏杆的蒲团坐下,借着水榭中渐次燃起的灯烛之光,抿着唇,开始极其专注地对准那细如毫发的针孔。
夜色如墨渐渐染透天幕,星河璀璨,银汉迢迢。
“吉时到——穿针引线,拜求七姐赐巧嘞——!” 随着仆妇一声长唱,水榭内外的笑语声骤然压低,人人屏息凝神,举起手中细针彩缕,对准夜空星辉最明亮之处,开始穿引。这是乞巧节第一个、也是最为紧张认真的环节。
挽兰手指灵巧,几乎是眨眼间,便将丝线穿入七孔,引得旁边几个小丫头低低惊呼羡慕;漱梅指尖沾了些绿荳粉,试了几次也成功了;栖竹性子稍急,穿到第五孔便卡住了,懊恼地嘟着嘴。
外围水廊边更是花样百出,有人欢呼,有人惋惜叹息。
卢玉娘这边却是静谧。她全副心神都凝在指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根丝线在纤白的指尖微颤,对着那几乎看不清的细孔,尝试了不知多少次。
终于,在某次角度恰好、呼吸微屏的瞬间,翠线无声地溜过了七孔!她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眼底有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一闪而过。
“拜月——献酒乞巧——!”
气氛由紧张转为虔诚。仆妇们捧起盛满新汲井水的玉盘银盏,女眷们,包括卢静姝在内,皆肃容起身。面向那轮初升的清月,恭敬地将水盏高举过额,口中默念心愿,再将清凉的井水缓缓倾入荷塘。这是祈求织女神灵赐予心灵手巧。
云罗低声提醒:“娘子不便久立,心意到了即可。” 卢静姝微微颔首,她望月片刻,手掌轻抚小腹,心中默念祈愿,而后缓缓将水倾入池中。
仆妇们捧起盛满澄澈井水的秘色莲花盏。面向冉冉升起、清辉满溢的玉盘,她们恭敬地将水盏高举齐眉,默诉心愿,再将清冽的井水缓缓倾入荷塘。水波漾开一圈圈细碎银光,是对灵心慧质的无声祈盼。
卢静姝手掌轻覆腹上,目光温融而沉静,似有无限心语托付星辰。水光在她指尖滴落,悄然无声。
拜月礼毕,喧嚣重起。
“快来验巧踪!”一群小丫头聚在几张黑檀云脚小几旁,上面是她们精心挑选、午后就暗置于水阁花木深处的木匣。
小心翼翼启开匣盖,就着灯火烛光,寻觅内里是否结了新丝,蛛网是疏是密、匀称与否。但见有人低呼:“看我这方!丝细如发亮晶晶,还盘成个方胜呢!”亦有人懊恼:“匣空空如也!那小虫精竟跑了!”莺声燕语,欢快弥漫。
谢道临踏入小榭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月光、星光、烛光交相辉映,清荷暗香浮动。女眷们或坐或立,巧果香气弥漫,笑语低声交织。
主座上的妻子在灯月华彩之下,因着身孕,更添几分令人心安的丰柔与恬静光泽。卢玉娘也退回到原处侍立的位置,裙角微沾了水廊上的清凉露气,手中还捏着那枚穿好的七孔翠丝针,低垂的眉眼间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穿针成功的、淡淡的满足。
见他到来,卢静姝唇边笑意加深:“夫君忙完了?正好赶上。”
“嗯。” 谢道临在她身侧特意为他预留的位置坐下,自然地握住她因沾水拜月而微凉的手。空气中满是节庆特有的甜蜜、安宁与祈盼。
这一刻,什么朝堂纷争、改制利弊,都被这流淌着星汉水声的乞巧夜色洗去,只余下眼前水榭阑珊的灯火,与家人眉眼间的柔光。天上双星纵远,人间此夜,安谧如许。
云罗适时端来那屉依旧微微温热的油馍炉巧饼:“郎君、娘子,尝尝这乞巧饼。” 焦黄的面皮裹着甜蜜的红糖,一口下去,酥香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