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两日时光,在一片压抑中缓慢流逝。
这两日间,刑部、大理寺的差役明显活跃起来,几处官员府邸被严密监视,甚至有人被悄然带走问话。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连坊间最迟钝的百姓都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
谢道临也接到了正式的传召:明日大朝会,弘文馆学士需列席。此番召见,显然是天子有意让这些清贵学士,见证这场牵动朝野的科举舞弊案最终定论。
翌日,寅时刚过(凌晨三点),谢道临便己换上深青色弘文馆学士常服,乘车前往皇城。
殿内,气氛庄严肃穆,甚至带着几分凛冽。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于御座之下。谢道临的位置在殿中靠后,却能清晰地看到前排父亲谢明远那挺拔却略显凝重的背影,以及不远处工部尚书潘子良紧绷的侧脸。
今日的主角无疑是三司。
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大理寺卿联袂出列,呈上厚厚一叠“三司推事状”。御史大夫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地宣读着最终的调查结论,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寂静的大殿之上。
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调查结果清晰得近乎“完美”:
泄题事实证据确凿, 通过比对数份实务新科考生答卷,发现部分考生对几道关键题目的解答思路、数据引用甚至措辞,与之前市井流出的“题目”高度雷同,远超巧合范围。
证实泄题事件真实存在,且部分考生确曾接触过流出的题目。
泄题源头锁定,数名参与实务新科命题的寒门官员供认不讳——他们在正式进入贡院锁院之前,便己将自己负责草拟的题目雏形或核心解法泄露给了特定的掮客。
其动机是为个人为牟取暴利。
准入关窍突破,关键人物礼部侍郎孙仲平己招供。他承认在锁院前负责遴选命题官员时,收受了上述寒门官员巨额贿赂,利用职权之便,刻意将这些本不符合标准或资历不足的人员塞入了命题队伍。
礼部锁院监管无过,三司详细核查了贡院锁院期间的所有监管记录、人员进出、物资交接签押簿册等,确认礼部在此环节执行严谨,流程无懈可击,并未发现监管疏漏导致题目外泄的证据。
而渭水浮尸,则判定为掮客与泄题官员分赃不均所致。
御史大夫的宣读抑扬顿挫,证据链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将一场错综复杂的舞弊大案,梳理得仿佛一本摊开的账簿,清晰明了。
御座之上,天子面无表情,目光深邃。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
谢道临看到父亲谢明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一丝,但随即又绷紧。潘子良的脸色则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由最初的紧绷转为铁青,又透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憋闷。
他们二人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三司的报告,与他们各自掌握的真相核心部分基本吻合,却又都巧妙地避开了后续可能更深层次的关联——孙侍郎受贿的真正动机和背后更大的推手?寒门泄题是否仅为牟利,还是受更高层指使?那些“有心人”是谁?
但三司报告呈现的,是一个完美的、闭环的、责任清晰且仅限于特定人员的“真相”。
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至少表面上)、足以结案、不会引起震动、但能够平息风波的“真相”。
谢尚书无法反驳。报告洗清了礼部锁院监管的污名,坐实了泄题源于外部,他若再纠缠孙侍郎背后是否另有主谋,不仅证据不足,反显得欲盖弥彰,不识大体。
潘子良更无法反驳。报告坐实了泄题源头正是他力主引入命题环节的“实务官员”,但所有罪责都是个人所为,再无牵连。他若再质疑或试图将矛头引向礼部整体,只会引火烧身,容易被世家找到机会攻讦。
双方都被这份“完美”的报告堵住了嘴,只能被动接受这个各打五十大板的结局。
御史大夫宣读完毕,退回班列。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御座。
天子沉默不语,但老宦官程静的声音响起,如同惊雷滚过殿宇:
“礼部侍郎孙仲平,身居要职,贪墨渎职,纳贿鬻权,败坏抡才大典,罪无可逭(huàn 逃避)!依律,‘受所监临财物’罪,流二千里!即日夺职,押赴刑部,候旨发配!”
“涉案泄题之工部、刑部吏员等数人,监守自盗,行贿舞弊,扰乱国本,罪加一等!流三千里,岭南烟瘴之地充役,遇赦不赦!”
“礼部尚书谢明远,工部尚书潘子良,”天子的目光扫过二人,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回响,“尔等御下不严,失于督察,致生此等祸端!汝二人各罚俸三月,罚铜二十斤!以儆效尤!”
罚俸罚铜!对于两位三品大员而言,这惩罚可谓不痛不痒。罚俸损失的是钱财,罚铜二十斤则是象征性地抵消部分刑罚,属于常见的“破财消灾”式处置。(古代大部分时候官员都可以“交钱赎罪”)
孙侍郎和那几个寒门小吏,则成了这场风暴中彻底被抛弃的“死子”,用他们的前途甚至性命,承担了所有的明面罪责。
尘埃落定?似乎如此。
谢明远与潘子良同时出列,躬身领罪:“臣谢明远(潘子良)领旨谢恩,惶恐之至!”
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惶恐,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朝会即将转向其他议题时,御座上的天子却并未让二人归班。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终落在了那份三司推事状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科举取士,国之重器。此番风波,虽罪有攸归,然其中暴露之弊,发人深省。”
“实务新科之设,本意为求实干之才,补经义之不足。然命题之权责不清,遴选之机制不明,乃至为宵小所乘,几酿大祸!”
“吏部铨选,礼部锁院,工刑等部实务之参与……职责如何厘清?权责如何制衡?舞弊如何防范?”
天子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实质般扫过谢明远和潘子良,也扫过殿中所有屏息凝神的官员:
“朕以为,此番改制,尚未竟功。科举之制,仍需……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