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谢道临在东厢书房内,对着一豆孤灯,手中书卷半日未曾翻动一页。他在等,等父亲那边可能递出的任何一丝风声。
如遇重大事件,弘文馆学士皆需上朝,当然他的职责不是参与政事,而是作为皇帝的“智囊”与顾问。因此,他也需要为即将来到的朝会做些准备。
不久,门外传来极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叩击。谢道临精神一振:“进。”
进来的依旧是父亲身边的哑仆。他无声地行至案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蜡丸,双手奉上。
谢道临迅速接过,撬开封蜡,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极小的素笺。展开,上面是父亲谢明远那熟悉的、此刻却力透纸背的笔迹,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
"祸起萧墙。锁院之前,礼部侍郎孙受寒门贿,纳无德之辈入命题之列。贿者即泄题之源。
孙缄口,疑有更大牵绊。根基无损,然风雨将至。静待三司。父字。"
礼部侍郎!前些时日检查科举的礼部侍郎!礼部名义上的二把手,西品大员!
当然此人并非谢家嫡系,门阀再鼎盛,也不可能将一部上下尽数换上本家心腹。即便有这个心,天子也不会让你有这个力。
不过孙侍郎也出身次等世家,在礼部经营多年,位置稳固。但正是这个孙侍郎,在锁院之前,负责实务新科命题官员的具体遴选与名单确认!他竟然收了寒门的贿赂,将那些最终成为泄题源头的寒门官员,刻意安排进了命题队伍!
一些环节衔接上了。
寒门势力要做这个局,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必须确保他们选定的人能进入贡院,成为命题官。否则,泄题就无从谈起。
谢道临自然能从礼部确认他们的名单,但这些人皆是对各方都无关紧要,官职不高,可随时抛弃的棋子。正因如此,这些并不重要的人如何能担得起命题之责?
所以他们需要通过行贿孙侍郎,目的就是打通这“准入”的关卡,他们在庞大的命题团队中看似无足轻重,他们的入选甚至可能被视为一种“平衡”或“补充”,反而不会引起太多注意——这本身就是一种掩护!
对于门阀世家这边呢?
谢家作为礼部执掌者,礼部侍郎受贿渎职,父亲谢明远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个“御下不严”、“失察”的罪名。
这也将成为寒门在朝堂上攻击礼部、攻击谢家最锋利的武器!同时,其他西姓门阀也乐见其成——谢家因此事威信受损,礼部这块蛋糕,或许就能重新划分,防止谢家一家独大。
但矛盾的地方随之而来。
“一个礼部二把手,正西品高官……寒门能给他多大的贿赂,值得他冒降级罚俸,甚至可能被流放的奇险?”谢道临眉头紧锁,这是情报中最关键也最不合逻辑的地方!
礼部这个位置,虽然没什么油水,但他会缺钱吗?当然不。孙侍郎好歹出身此等世家,各地田产足够他享清福。
他缺前途吗?身为礼部尚书的副手,只要不出大错,稳扎稳打几年,外放一任文教之地的刺史或升任某寺卿也并非难事。更可以凭借自身官身为子孙后人某个清贵的官职。
仅仅为了寒门那点贿赂,就甘愿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去安排几个无关紧要的命题官?这完全说不通!
除非……寒门给的,不仅仅是钱!或者,收买孙侍郎的,根本就不是寒门!更有甚者,这可能就不是收买,而是他有把柄在更大的势力手中,迫使他做出这个选择!然后闭口不言,将罪责揽于己身,以保自己家族平安!
谢道临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更令人心悸的念头:"有其他西姓门阀在背后操纵!"
只有同样强大的门阀,才能拿出足以让他动心、甚至足以让他闭嘴不敢攀咬的“大惠”,甚至可能是多方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
寒门势力冲锋在前,负责泄题、造势、灭口,目标首指礼部监管失职。
而隐藏在更深处的某个或某几个势力,则通过收买孙侍郎,精准地埋下了这颗致命的钉子,确保能将谢家也拖下水,同时还能通过孙侍郎这个“罪人”,让所有进贡院拟题的寒门,天然带着“罪身”。
既打压了谢家,削弱了礼部对科举的掌控力,又重创了试图开辟新战场的寒门势力! 最终得益的,是那些隐藏在幕后、坐收渔利、试图重新分配权力的其他门阀!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难以厘清。
谢道临倒吸一口凉气。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孙侍郎现在“缄口”,恐怕正是因为背后牵扯的力量让他不敢开口,或者,他本身就是一枚被更高层力量推到前台的弃子!
父亲情报中那句“疑有更大牵绊”,显然也指向了此处。只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向具体是哪一家。卢?崔?郑?王?皆有可能。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任何猜测都可能引发世家联盟内部的剧烈动荡,正中幕后黑手下怀。
但事情的整体脉络己然清晰:
首先泄题源头在锁院前,由被孙侍郎受贿安排的寒门命题官泄露。
泄题目的在于寒门势力试图制造风波,打击礼部,夺回科举改制主导权。
孙侍郎受贿,成为谢家“御下不严”的罪证,同时是寒门“行贿舞弊”的罪证。这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势力操纵。
而谢家现在的处境,因为泄题本身与礼部锁院监管无关,不会担上太大的罪责。但孙侍郎责任难逃,谢尚书也必然面临“失察”之过。
唯一的利好,正如父亲所言:“根基无损”。
泄题案的核心罪责被厘清,锁院环节无过。孙侍郎的个人贪渎,不会动摇谢家的根本。最大的惩罚,无非是父亲谢明远罚俸、罚铜,或短期停职反省。(三品官很难被判降职,除非是大罪。)
“但麻烦在于……我提供给父亲的线索,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那份从贡院秽物中得来的誊抄试题,来源极其不堪,手段更是触及了锁院监管的底线。
一旦公开,不仅无法证明礼部清白,反而会坐实“贡院监管形同虚设,连秽物都能传递消息”!这等于自投罗网,把好不容易撇清的锁院监管问题,又亲手揽了回来!
所以这证据,只能作为家族内部判断局势的参考,绝不能见光。
现在,所有的希望,或者说,所有的被动应对,都只能寄托在三司最终的调查结论上。
三司掌握了贡院内所有的审讯记录和考卷比对结果。他们如何定性孙侍郎案?是否会深挖其背后?是否会采信锁院无过的结论?还是会为了平息风波,将部分责任模糊地归咎于礼部整体?
一切,都将在即将到来的朝会上,由那份三司推事状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