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一张白纸,笔尖悬停许久,却连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尽快摸清谢府内部的人事脉络"——这个计划刚开头就卡死了。
他烦躁地搁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原以为凭借现代人的思维,摸清一个家族的人事关系不过是洒洒水,可真正操作起来,却发现处处都是铜墙铁壁。
谢道临曾试探性地问漱梅:"谢家的族谱,放在何处?"
漱梅当时正在研墨的手微微一顿:"回郎君,族谱供奉在祠堂的紫檀匣中,唯有祭祖时郎君才有权请阅。"
她的眼神分明在说:您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翻不了族谱,谢道临尝试旁敲侧击一下府内旧事。
用膳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挽兰:"我那几个庶弟,平日都在做什么?"
挽兰正给他布菜的手停了一下:"奴婢…奴婢不知。"
她慌乱的样子,活像被问到了什么禁忌话题。
就连最稳重的栖竹,在他问及"母亲当年陪嫁来的嬷嬷如今在何处"时,也露出为难之色:"郎君若想打听旧事,不如…不如首接问夫人?"
谢道临差点气笑,他一个冒牌货,哪敢去问正主母亲这些事?
最讽刺的是,明明整个谢府的下人少说也有上百,可关于这个家的秘密,却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半点风声都透不出来。
"郎君,崔家十二郎来访。"
栖竹的通报让谢道临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暗了下去——崔十二郎确实是个情报源,但绝不能用来打听谢家内务。
当崔十二郎摇着折,施施然进来时,谢道临只能把满腹问题咽回去,转而问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谢兄气色好多了。"崔十二郎打量着他,"听说你前日晕在弘文馆?"
谢道临心头一跳:"谁说的?"
"满长安都传遍了。"崔十二郎轻笑,"说谢家公子为修《礼记》废寝忘食,真乃士林楷模。"
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放出的消息。但究竟是谁?父亲?母亲?还是那几个庶弟?
谢道临突然意识到,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就连"养病"这种事,都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而他,连剧本都没看到,就被推上了舞台。
但他自然不愿这么放弃,毕竟甲方的KPI达不到就得死。送走了崔十二,谢道临站在窗前。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谢府内部的人事暂时摸不透,那就先从弘文馆入手。
毕竟,修撰《五经正义》是皇帝钦定的差事,关乎朝堂格局,也首接牵涉谢家的利益。而作为弘文馆的修撰官,他至少有个正当的理由去查探各方动向。
总比在府里瞎打听强!
"栖竹。明日我要去弘文馆。"
栖竹微微一怔:"郎君身子还未大好,不如再休养几日?"
"不必。"谢道临摆摆手,"再拖下去,反倒显得我怠慢皇命。"
栖竹见他坚持,也不再多言,只是轻声道:"那奴婢去准备些补气的药丸,郎君明日带上。"
谢道临点点头,心里却己经开始盘算,到了弘文馆,该从哪里查起?
到了次日清晨,谢道临换上一身素净的儒衫,腰间配了块青玉,显得既庄重又不失世家子的气度。临行前,栖竹递给他一份名册。
"这是弘文馆内参与修撰《礼记》的寒门士子名单,以及他们的师承背景。"她低声道,"郎君或许用得上。"
谢道临翻开一看,上面不仅详细记录了每个人的籍贯、师门,甚至连他们的交友关系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好家伙,这情报工作做得比HR背调还细致!
他忍不住多看了栖竹一眼:"这些……都是你查的?"
"奴婢只是略尽绵力。"
谢道临心中暗叹,这丫头要是搁现代,绝对是个顶尖的商业间谍!
到了弘文馆,谢道临刚踏入院门,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
几个寒门士子原本聚在一起低声讨论,见他来了,立刻散开,各自回到案前埋头书写。而世家子弟那边,则有人投来友善的目光,似乎对他的"病愈归来"颇为欣喜。
谢道临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书案前,翻开昨日未校完的文稿。
果然,从众人的反应看来,原主在弘文馆的身份颇为敏感。
他刚坐下没多久,一个身着褐色布衣的寒门学子便走了过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谢公子,学生前日冒昧请教,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正是那日刁难他的那位。
谢道临微微颔首:"学术之争,本就该各抒己见,何来得罪一说?"
那学子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回应,愣了一瞬,随即又行一礼:"谢公子雅量。"
待他退下后,谢道临悄悄展开漱梅给的名册,找到此人的信息:
"周昀,河间人士,师从大儒郑怀远,与河东柳氏有姻亲……"
谢道临眯起眼。
河东柳氏?那不是军功集团的人吗?一个寒门士子,却与军功世家有姻亲,还被安排进弘文馆修书……
谢道临盯着名册上"河东柳氏"西个字,思绪翻涌。
世家大族向来以清流自居,把持朝中科举、礼制、文教等"清贵"职位,而军功起家或依附宦官的官员则被贬为"浊流"。双方明争暗斗多年,如今皇帝借修撰《五经正义》之机,想断了世家文脉,军功集团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曲礼》所言,谓官府之礼不及庶人;《王制》所修,乃教化之礼……"
谢道临当时只觉得是原主学识渊博,如今细想,这问题分明是在强调"礼有等差"。而周昀提出的问题,则是故意将"礼不下庶人"与"修六礼以节民性"对立起来,试图引出矛盾。
这不是请教,也不是试探,而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如果回答有任何倾向性,都可以被拿来大做文章。谢道临后背微微发凉。若非原主残魂接管,自己恐怕己经踩了雷。
"谢公子。"
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望去,是个身着月白长袍的世家子弟,眉目清秀,举止从容。
"范阳卢玦。"对方拱手一礼,笑意谦和,"久闻谢兄才名,今日得见,幸甚。"
范阳卢氏?未来岳丈家的人?
谢道临立刻打起精神,起身还礼:"卢兄客气。"
卢玦在他案前坐下,低声道:"听闻前日周昀曾向谢兄请教《礼记》之疑?"
"不过寻常论学罢了。"
"周昀此人,表面是个寒门学子,实则与河东柳氏关系匪浅。柳家近来频频向陛下进言,说世家把持经义,有碍寒门进身之阶……"
意思很明显,周昀是军功集团安插在弘文馆的棋子。虽然谢道临己经猜出来了。
但谢道临还是故作恍然:"多谢卢兄提点。"
卢玦摆摆手:"谢兄是自家人,何必见外?"
这句"自家人"说得意味深长。谢道临方才想起,原主与卢家嫡女有婚约,卢家自然希望他这个未来女婿能站稳脚跟。
二人又寒暄几句,卢玦便告辞离去。谢道临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暗忖,弘文馆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寒门与世家,清流与浊流,皇权与门阀……各方势力在此角力,而他这个冒牌货,此刻正站在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