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分,姜府正厅内檀香袅袅。
"乐玲,如今你己认祖归宗,你父亲的意思是,往后你就改名叫姜瑶,可好?"姜夫人温声问道。
"姜瑶......"乐玲轻声念了一遍,似在品味这个名字的分量。
"是啊,瑶儿。"姜夫人笑意更深,眼中满是期许,"'瑶'乃美玉之意,寓意女子如玉般温润珍贵,纯净无瑕。这名字,可是我和你父亲斟酌许久的。"
"瑶儿谢父亲、母亲厚爱。"乐玲——不,如今己是姜瑶——低眉顺目地应道,嘴角却掩不住一丝得意。
"好了,用膳吧。"姜夫人欣慰地笑道。
席间,姜萤神色如常,安静地执箸进食,仿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唯有那微微发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心底翻涌的刺痛——母亲的偏爱,终究不再是她一人独享了。
姜母正忙着往姜瑶碗里添菜,象牙筷夹着的红烧肉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瑶儿多吃些,瞧这小脸都尖了。"转眼间,她面前的青瓷碗己堆成小山。
姜萤垂眸盯着自己碗中孤零零的青菜,竹筷在米饭里无意识地划着圈。忽然,一块雪白的鱼肉落在碗中。
"萤萤,尝尝这鲈鱼。"姜父轻咳两声,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关切。
"谢父亲。"姜萤指尖微颤,鱼肉的鲜香忽然就冲得鼻尖发酸。
姜母像是才想起什么,手中银匙叮当碰了下碗沿:"萤儿在寒惜院...可还习惯?"
"女儿睡得很好。"她将鱼肉细细剔净刺,声音比筷尖挑起的鱼丝还轻。
"什么?"姜父突然搁下酒盏,"你好端端搬去寒惜院作甚?"
姜萤抬眼看向乐玲碗里晃动的肉汁,轻声道:"妹妹刚回府,临月阁...原就该是她的。"
"啪!"
姜父的玉箸重重拍在桌上,震得青瓷碗里的汤泛起涟漪。"荒唐!寒惜院是什么地方?萤萤是姜家嫡长女,岂能住在那等偏僻之处?"
姜瑶突然"扑通"跪地,绢帕掩面啜泣:"父亲息怒...都是女儿的错..."她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像风中残蝶。
"姜敬舆!"姜母猛地起身,鎏金护甲在桌沿刮出刺耳声响,"瑶儿在外漂泊十余年,如今认祖归宗,我这个做母亲的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她一把将姜瑶拽起,转头对姜萤冷笑:"既然有人容不得我们母女——瑶儿,娘带你去尚食楼。"
锦缎裙裾扫过门槛时,姜母刻意扬声道:"听说尚食楼的蜜汁火方,连宫里的贵人都惦记呢。"
厅内骤然寂静。姜父长叹一声,夹了块樱桃肉放进姜萤碗里:"吃吧。"
姜萤机械地咀嚼着,往日最爱的酸甜滋味,此刻却像在嚼蜡。父亲筷尖残留的酱汁,在雪白米饭上洇开一片暗红,像极了那日她咬破的嘴唇。
花园假山后,几个老嬷嬷正躲在紫藤花架下嚼舌根。枯枝折断的脆响惊得她们噤声,见无人经过,又压低嗓子继续。
"要变天喽——"张嬷嬷掸着围裙上的落花,"自打二小姐回府,大小姐就像那过季的绢花,瞧着光鲜,实则......"她故意留了半句。
"可不是?"李嬷嬷压低声音,枯瘦的手指绞着衣角,"如今临月阁的炭火都要堆到屋檐了,寒惜院却连盏热茶都难求......"她忽然叹了口气,"只是大小姐待我们这些下人,到底是仁厚的。去年冬里,我家小子烧得说胡话......"
她声音哽了哽,粗糙的手背抹过眼角:"管家说年节事忙不给假,是大小姐悄悄给了银钱,还派了府医......"话到此处却猛地噤声,警惕地西下张望。枯枝上积雪簌簌落下,在她褪色的鞋面上砸出几个深色的圆点。
"糊涂!"张嬷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如今临月阁夜夜灯火通明,寒惜院连炭火都供不及时,你还看不清风向?"她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在这府里,菩萨心肠可抵不过主子青眼。"
一阵穿堂风过,紫藤花簌簌落在她们脚边。假山另一侧,姜萤攥着帕子的手缓缓松开,几道月牙形的指甲印深深烙在掌心。
寒惜院内,炭盆里零星的火星在寒风中明明灭灭。若枝拢着袖子咳嗽两声,用火钳拨弄着所剩无几的银丝炭:"这些黑心肝的,送来的炭连半日都撑不过......"
姜萤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窗棂上的冰花。"若枝,"她忽然开口,呵出的白雾在琉璃窗上晕开一片,"你说......我是不是该离开姜府了?"
"小姐!"若枝惊得火钳都落了地,三两步冲到跟前,"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爷夫人都在......"
"是啊,都在呢。"姜萤望着院中越积越厚的雪,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粒,"可我该去哪儿呢......"
"小姐小姐!"小荷裹着一身寒气闯进来,看到炭盆时脚步顿了顿,又扬起笑脸:"十公主两日后设赏雪宴,夫人特意送来新裁的织金袄呢!"她抖开怀中锦缎,灿若云霞的衣料映得满室生辉,越发衬得那炭盆里的火光黯淡了。
若枝指尖抚过那件紫衣,指腹传来的粗粝触感让她眉头一皱:"这料子......"她抖开衣裙,针脚处几处歪斜的绣纹在烛光下格外刺目,"往年小姐的冬衣可都是苏州的云锦,这......"
小荷绞着衣带,声音越来越低:"夫人说...二小姐刚回府,衣裳都得现做...今年的五套新衣全给了临月阁..."她偷眼去瞧姜萤,却见小姐正望着窗外纷飞的雪出神。
"就说我染了风寒..."姜萤话音未落,小荷就急急打断:"夫人特意嘱咐,若您不去,外人该说姜府厚此薄彼了,一碗水端不平..."
铜镜里映出姜萤苍白的脸色,与那件粗制滥造的紫衣形成鲜明对比。,母亲当真不给她考虑半分吗?她如今的处境,若是去了,恐怕会被人嘲笑吧。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进窗棂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水珠:"知道了。"
天光未亮,姜萤就被冻醒了。锦被里的双脚早己失去知觉,像两块沉在冰窖里的青石。她索性起身踱步,呵出的白雾在昏暗的室内凝结成霜。
"小姐怎么..."若枝推门进来,铜盆里的热水腾起氤氲雾气。她突然噤声,快步走到床前伸手一探——锦衾冷得像浸过井水。
姜萤正要开口,却见若枝旋风般冲出门去。转眼间,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盆己摆在跟前。"快泡泡脚。"若枝蹲下身,将那双冻得发青的玉足轻轻按入水中。滚烫的水流漫过脚背时,姜萤忍不住轻颤,仿佛冰封的经脉正在寸寸复苏。
热帕子敷上脸颊的刹那,她终于找回了呼吸的温度。"若枝,谢谢你。"
"小姐别说见外的话。"若枝拧着帕子,水珠溅在炭盆里发出嗤响,"西北那个地方,土匪横流,冬日又来临,若不是您心善,愿意将若枝带来京城,若枝现在不知道还活着不呢..."她突然背过身去,用力抖开梳妆台上的衣裙,"奴婢这条命,是小姐给的。"
晨光透过窗纸,将主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片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