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素雪飘飘。
前线和妫川府的距离不过十多里,文辉却感觉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主城中,并不会看到异族的篝火在夜色中像捕猎者狰狞的兽眼一样亮起,也不会听到偶尔传来的箭啸、在耳边久久回荡不能平息的喊杀声。
这里雪花都是安静地飘着,人们井然有序地工作,驴费劲地拉动着磨盘的声音在宁静中清晰可见,有女人拿着篮子两两三三聚在街头说笑,家家户户亮着灯火,冒出腾腾的炊烟。
一片祥和中,拉着一车尸体的文辉反倒像是个“入侵者”。
这给人一种错觉,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杀戮与战争不过是传闻中的故事,危机与人性考验只是爽文中调剂平淡剧情的点缀。
文辉最终还是打破了这幅平和画面,他像是一个刺眼的暗红色墨滴一样铺开,呼喊着居民前来认领遗体。
在看见自己丈夫、儿子或者兄弟的尸体时,人们的反应是千奇百怪的,丰富得像是渐变的调色盘。
有的人当场放声痛哭,有的母亲跪了下来,用颤抖地手抚摸着自己儿子沾满血迹的脸。
也有人表情平淡,仅是轻声叹息,但平淡的表情下,却有各不相同的心思,在胸腔之下灵魂之中引起惊雷。悲伤、难过、哀愁、烦恼……甚至还有一些庆幸和欣喜也混杂在众人中。
没有哭泣的人却比表演着泪水的人还要悲伤,低头默哀的人却可能心如三月逢春,欢欣鼓舞着。
各种各样的,或真情流露、或表演、或复杂交融的情绪,全部被羽凌的“灵谶虹判”尽收眼底,万千种不同的心思化作万千种不同的颜色,让只有黑白两色的雪夜突变成了绮丽的画卷。纵使是见识过很多的人性,羽凌也不由得因眼前这一幕而动容。
人性是很复杂的,跪在地上痛哭的母亲,心中既有丧子之痛,也有对家中失去重要劳动力的心痛,和对未来孤苦一人无儿女照料的焦虑。
旁观的某位妇人,做着哀悼的表情,但发现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在死人堆中后,心中涌出来了一丝暗自的窃喜和侥幸,但随即又开始担忧起越来越艰难的现状,思考着自己丈夫死后该如何是好。
人性的或美或丑全部是交织成混乱的一团,从来没有毫无杂质的白色,也没有完全的黑色。在羽凌的经历中,文辉这样的人反而是一种特例,一种怪异,格格不入,令人着迷。
文辉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宣讲机会,于是召集了城中的妇女,还有那些刚刚被放出来,还在嬉皮笑脸的轻罪犯人,向众人告知前线的危险,后勤生产的意义、保家卫国的意义。
“我们的战士,他们都是很有担当的大丈夫,面对身形比他们更为高大的异族侵略者也没有畏惧,不少人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大家在后方,其实是更加安全的,但安全不代表我们就要好逸恶劳、消极怠工,你们的支持对将士们非常重要,大敌当前,为了共同守护住原始帝国的领地,希望大家不要计较多了一点活,或者嫌累嫌麻烦……”
然而,肯听文辉讲述这些宏大概念的人终究是少数,很多人不以为意,甚至有人听得昏昏欲睡,鼾声响起。
一位刚被释放的罪犯不屑地笑着说:“大人,您说得倒是好听,什么保卫原始帝国,这原始帝国是谁当皇帝和我这路边一条有关系吗?那些去防守的士兵,他们在妫川府有地,有自己的妻儿,他们肯定是不希望异族打进来咯,但老子光棍一条,无地无田,这原始帝国亡不亡关我屁事!”
旁边的人也附和道:“对啊,这打完我们不还是罪犯吗?把异族赶出去,我就吃得起饭了吗?我就能讨到媳妇了吗?最舒服的不还是你们这些当官的。”
这些轻罪犯,要么是因为偷鸡摸狗,要么是因为轻薄妇女被关进大牢,大多也本就是“边缘人”,无家室、无正经营生、无资产,终日混荡,他们自然没有什么抵御外敌的原动力。
文辉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宣讲并没有能带动起后方的积极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依我这个史官之见,文辉这次的吃瘪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他处理这样的事情还不够多、对人性的认知和把握还不足够,演讲的才能也比较平庸。另一方面是原始帝国前些年疯狂征税征徭役修建各种“奇迹”,也造成了很大的官僚垄断和贫富差距。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文辉介入之前,他的对手己经先行了一步渗透,早己将妫川府内整体的氛围基调定下,后来者想要改变,只靠一朝一夕的时间是很难的。
20%的声量往往能带动着80%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需要20%,只需要几个平日里话多的营造出一种“投降说不定会更好”、“凭什么要干这么累的活”的氛围,许许多多的人就会不自觉地往上靠。用我以前所在的世界里,每一位班主任都说过的话来描述,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我以前所在的班级,就能算得上“学风”最恶劣的班。当老师在台上讲着“好好学习”等宏大的政治正确的时候,下面就会有多个调皮的学生嘘声,甚至首接唱反调,抱怨作业太多,带头不写作业。
即使是学风最恶劣的班级,跳到这种程度的学生也是少数,但只要他们形成了一定的声量,就可以引导所有人的行为。
部分好学生肯定是不同意他们这种观点,是想要“好好学习”的,但好学生本来就守规矩,自然不可能公然跳出来和这些调皮的家伙对骂,因为这样还有可能背上“老师的走狗”之类的头衔。
而处于中间态的学生就更没有反对理由了,他们甚至还会跟着走。因为这部分学生虽然并不首接认同“读书无用”之类的观点,但他们也确实觉得作业太多了,跟着这几个调皮捣蛋的人走,或者是默许他们,甚至是有机会争取到“自己的利益”的。
于是当老师问出“你们真觉得作业很多很没有必要吗”,那他必然只会听到唯一的一种声音。
在文辉下不来台时,羽凌站了出来,她冷冷地对那几位囚犯说道。
“你们积极与否,我们不管,但要清楚,你们不干活,就吃不到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