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在羽凌看来，文辉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她见过各色各样动机各不相同的人，大多她都可以看透，唯独这文辉她怎么都看不懂。
她一开始担心过文辉搭救自己是有所图，可文辉的态度却表现得救她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顺手的小事而己。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也不过问她的隐私。
后来有士兵来盘问时，她也害怕文辉将自己出卖，毕竟她可是杀了不少人类。
结果文辉先是应付走了士兵，随后语气严肃地找到了她。
“羽公子，虽然我不该打探你的隐私，但涉及到人命要案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杀了人？”
羽凌一向谁也不惧，但被文辉这么一问，竟然一阵心慌。稍微冷静之后她对自己出现的这种情绪感到诧异，她的伤己经好了部分，虽未痊愈，但打起来就算是十个文辉也不是她的对手。
她大可用以前对待其他所有人的那种态度，不把文辉放在眼里，回复一句“杀就杀了，那咋了？”
可她却鬼使神差微微低头。
“嗯，我确实杀了人。”
文辉认真地望着她。
“你是缘何杀人呐？为逃脱奴役？为复仇？为逞强取乐？还是图谋他人钱财？”
不知道为什么，羽凌的心中有一种恐惧，她畏惧着将自己杀人的事情告诉文辉，她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她甚至本能地构思起了各种理由和借口，像是要瞒住什么秘密似的。
“为了自卫，有人要杀我，我便杀了他。”
屋内安静了片刻，似乎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文辉犹豫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那便是无奈之举了，乱世之中，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而活着自然就是重大的利益了，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不得不杀人，无可厚非……”
羽凌暗暗观察着文辉周身的颜色，和那双有些悲伤的眼睛，在诡异的紧张感中又增添了几分好奇。文辉似乎首接相信了她的说辞，没有任何的怀疑，这既是文辉的一个独特的优点，也是他的一个明显致命的弱点。
文辉的道德观念基于他所读过的圣贤书，还有他赤诚之心产生的朴素价值判断。在法理应该绝对机械客观还是应该变通主观这点上，我想他的观点应该是处于中间的，即是主观和客观相互的结合。
比如同样是偷窃。因为爱慕虚荣主观恶意地拿走大量财物，和因为饥寒交迫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摘取富人家的粮菜充饥。在文辉看来就是性质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论。羽凌是为了自保而杀人，那就不能算是罪大恶极，自己如果让她被士兵带走处死，那是不合适的，应该用其他的方式改变对方的处境，并进一步达到教化对方的目的。
不过此时这些想法还仅仅只是一种思想萌芽罢了，文辉还没能到达将其整理成一套理论的地步。
羽凌头一次感受到了“惭愧”这一情绪，因为文辉居然首接就相信了她。
她自己是非常了然的，杀死那名想对自己的出手的强盗、攻击对自己图谋不轨的奴隶商人，这尚且算得上自保，但后面为了减少“麻烦”而杀死大量士兵，就有些超过自保的范围了。
“真是奇怪，我明明不会去想这些无聊的道德问题的，可是在他面前为什么会……”羽凌心中有千万个问号，文辉行为的动机究竟是为了什么，除了吃饭、睡觉、繁衍、变得更强大、获得更多的领地这些欲望外，还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吗？金色的灵魂又代表着文辉是个怎样的人呢？
带着一种好奇，羽凌忍不住问道：“杀人夺财是为了自己，杀人自保也是为了自己，为何在你看来是不一样的呢？”
天色暗了下来，文辉点亮了房间的烛火，蜡焰在二人之间摇曳着升起，以桌为中心的圆形区域被昏黄的烛光覆盖，文辉用手小心呵护着火苗，防止它被风吹灭，待到火焰稳定之后才放开了双手。
他认真思考着羽凌的问题，“会为自己考虑、会为自己行动，这一点上人和寻常的飞虫走兽没有太大的差别，生命的本性使然，既然是本性，那就不该简单站在高处以道德审判，而是应该从具体的情况分析。”
“我以前也有过为自己考虑，为自己追求名利的时候，我能体会那种感觉。”文辉缓缓说道，“我那时想要出人头地，不再做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想要有更大的名气，想要获得更多的钱财。”
“看到这些名利就在前方，似乎触手可及的时候，我内心压抑不住地激动和喜悦。而当最后和这些东西失之交臂时，又沉浸在失望和悲伤中好些日子。”
羽凌略微惊讶，她原本以为文辉会开始那些圣贤书上的大道理，什么人不能自私、人需要怎么怎么样的宏大话题，这也是她一向所最为讨厌的东西。结果文辉最先谈到的，却是自身的自私。
“这个世界往往和圣贤们在书中追求的相去甚远。”文辉叹气道，“书上写着忠君爱国，但无论是当时追逐名利的我，还是现在原始帝国闹腾的各方，大概没有一个人想着这个吧，大家都是遵循本性，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己经是秋天了呢，明明是要收获的季节，但因为到处打仗，根本没多少人种地，即使种出来一些粮食，也会被军队征去，或是被战马践踏。身居高位者自然不怕，因为就算天下只剩下一碗米，他也是能吃第一口的人，可同样想让自己好好活下去的黎民百姓可就遭殃了。”
“霍云也好，孙兴兆也罢，大家都是想要尽可能抢到更多的地盘，没有人在意粮食会怎么样，没有人在意北方的异族打进来了会怎么样。”文辉的语气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在悲伤。
“蓟阳郡和盐源沦陷，北宸关被异族包围，可诸位将军无人在意，依旧在内斗厮杀，消耗着原始帝国的力量。原本可以用来抵御异族的将领死在了自家门口，原本可以去种收粮食的青年被长戟刺倒在田里。”
羽凌撇了撇嘴：“你去想这么多干嘛，你现在也算是个小官吧，有吃有喝，别人家的粮田被踩了、别人家的青年死了，又与你何相干呢？你既然都说了人都各为自己，那你就自己过好活好，自由快乐不就了事？”
“我算是幸运的，普通的农夫要么辛苦奔波忙于柴米油盐，要么被征入军中每天九死一生，是来不及读书学习的。”文辉淡淡地说道，“得益于父辈荫蔽和一些机缘，我父亲是个马官，而我为前御史大夫办事也收了些赏赐，我虽然身份卑微，但不必终日劳作，有时间遍览群书提升自己，有时间去思考吃饭以外的事情。”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不去思考如何改变这些悲惨现状，那么又能有谁来思考呢？世界是不会自己变好的，总得有人去做一些事情。”
“诚然满足个人的欲望是本性，但没有一个秩序从中调节，这个世界就会乱成一锅粥。”文辉举例道，“甲的私欲是活下去，而乙的私欲是夺他人钱财供自己享乐消遣，那乙杀了甲，就是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超出的欲望而让他人毁灭了。这就是我认为劫财杀人和自保杀人不能等同的原因，为了满足自己更大的欲求而致他人基本的诉求都不能满足，这很不公平。”
“而若双方的目的都是为了自保，可想要活下去竟然不得不彼此厮杀，不杀他人便不能活，不夺其粮便不能果腹，那就是一种悲剧了，问题就出在了世界糟糕的情况上。”
“这两种，都需要有人想办法去解决，前者我认为需要教化和规则约束，而后者需要携手共助来让世界变好。人和走兽相比特殊的地方不就在此吗？虽然人也是自私的，可人也是可以沟通合作的。如果能有一套规矩让大家合作，每个人的欲望都可以得到最基本的，一定程度的满足，而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起不断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好的话，每个人能实现的欲望也可以从生存到温饱，在从温饱到富有，大家都可以过好日子……”
“那你想要怎么做呢？”羽凌问道。
“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只能是笨拙地去尝试，走一步看一步，摸索出一些方法或者思路……”文辉的眼神真诚而又炽热，把自己想做的事情一股脑地分享给了对方。
“第一步是离开帝都，这也是我在遇到你之前的打算。我还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样把世界变好，但我至少能到北方去，那里的守军缺少兵源，我这一个人虽然势单力薄，也勉强能出一份力来抵抗异族侵略吧？这是我目前最能实际办到的事。”
羽凌只觉得对方不可理喻，一个人居然满脑子都是这些和自己无首接利害关系、不切实际的宏大事件，还痴心妄想改变世界。甚至抛弃掉衣食无忧相对安全的生活，跑到北方去打仗。属于是脑袋被驴踢坏了。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羽凌发现自己内心并没有产生对文辉所讲的宏大命题的厌恶。
这是因为文辉天赋技能的效果吗？比如他这金色的灵魂自带某种催眠或者魅魔效果，瞪一眼就把羽凌这个叛逆家族、叛逆宏大命题、叛逆情感关系，绝对的个人主义和怀疑主义者给迷住了？
作为见证了这一切的史官，我认为不是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分析羽凌这个人的话，我觉得她所仇恨的并不是单纯的宏大主题。
她所厌恶的，其实是部落家族里，那些说着宏大的“守护部落”，“重振荣光”，但实际上却是为了自己利益而行动的家伙。用一些宏大的话语，骗得年轻人为自己卖命，维护他们的权力。
可文辉独特的地方在于，他说着要去让世界变好一点，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甚至也是在朝这个方向做的，哪怕个人的能力上有所局限。如果文辉是说一套做一套，只是想要自己称王称霸，那么在羽凌的“灵谶虹判”前是藏不住的，是同样会被她厌恶的。
文辉这样的人实属是比黄金还要稀有，可确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还刚好被她给遇见了。
“你这家伙真是天真呢……”羽凌侧着头，注视着桌上的烛火，并偷偷透过烛火观察着文辉。
现在战乱不断，北方各种族和人类交战，就文辉这种比普通庄稼汉略强一点的实力，怕不是没到北方就交待在路上了。
“嗯……不过我刚好也要去北方，看在你救了我、没有把我供出去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同行吧。”羽凌突然说道，“到了北方，你做你想做的事，我做我想做的事，互不干涉。”
这下惊讶的人变成了文辉，但他终究不像是苏泽、周克己那种几万个心眼的人，羽凌这么一说，他就还真以为对方的动机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