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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淅淅沥沥，沿着木亭的棱角哗啦啦地流下，亭中两人对坐，气氛却格外安静双方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我也慢慢理解了“寂静并非无声，吵闹也不需闹市”。记得高考那年睡不着时，我总会找些雨声、山谷鸟鸣、白噪音之类的ASMR音源伴睡，效果出奇的好，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一觉到天亮。反而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压力、焦虑、潜意识中对死亡和人生的思考，会在脑海中喧闹不停。
周克用在和徐海阔简单认识之后，便离开木亭，到旁边一棵树下去“望风”了。和弟弟周克己不同，他更接近于纯粹的武夫，对于这种“键政”环节提不上什么兴趣。
“你不必太拘束，这不是谁对谁的单向选拔，而是判断对方是否可以共事的双向确认。”周克己率先举起了石桌上的梅子酒，浅尝一口，入嘴略带苦涩。
“我不会像个教书先生一样，抽背你经文典籍，在我看来那没有什么意义。你的才华并不差，但我更在意你和我想做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周克己这番话非常开门见山。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对方能力如何，如果追求的东西和自己不一样，或者不能被自己的追求所兼容，那都是空谈。
就像是爱因斯坦智商很高很聪明，但人家想要的是研究物质的底层规矩。土匪窝需要请一个聪明的人来当军师，但去把爱因斯坦抓来上任“托天梁”的效果，恐怕远不如找一个有点小聪明，然后贪财好色和其他土匪有共同追求的臭皮匠好。
徐海阔沉思片刻，犹豫着握住了桌上的酒樽。
“您身上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场，我看得出来，您以后是会干成大事的人，甚至有可能彻底颠覆现在的秩序。”
握着酒樽的手颤抖了几分。
“可在那之后呢？您获得权力之后会建立一个怎样的秩序呢？”
“是不是仅仅将世家门阀和权贵的名单换了一波，新的穷酸读书人还是和现在一样，永无出头之日呢？服徭役的人依旧在边关的寒风中为新的帝国构建起一砖一瓦，辛苦一生也还是一无所有？”
周克己晃了晃杯中剩下的酒水，淡淡地说道：“那么你可否讲一讲，你所向往的那种秩序呢？虽然我们的想法很难完全相同，但也许能找到一些最大程度的交集。”
徐海阔深吸了一口气。
“我希望，新的天下是天下人自己的天下，放权于民，还政于民，休养生息，让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生活的模样的权力。”
雨点越来越激烈地拍打在外面的石阶上，化为了两人交谈中的间奏。
周克己微微皱眉，脸上增添了几分无奈。
“你太年轻了，这样的想法过于天真，过于理想化了。”
“大多数人其实是愚昧无知的，让他们始终愚昧无知其实也不失为一种更好的状态。”周克己大饮了一口梅子酒，“原始帝国的辉煌己经证明了这一点。”
“以前诸侯分封的时候，权力西散，看似每个地方的人都拥有了话语权，但带来的后果就是力量无法集中，组织松散无比。那时候的诸侯国能产生的力量不如原始帝国的一根一毛。”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而每个人都不会接受他人的想法，这就导致了谁也无法说服谁，落到最后一事无成。况且也不是人人都拥有足够明智的头脑，一些愚蠢的建议只会影响整体的效率。”
“反而是原始帝国实现了将所有权力集中于一人之后，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奇观。”
听闻周克己的态度，徐海阔眼角低垂，似乎有些失望，他将酒樽放回了桌上。
“这样一来不就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吗？权力是天下人的认可，拥有了权力而不反哺天下人，而是着眼于一群人自己的利益，想着所谓的功绩，这样的权力不过是把整个世界当成自己的所有物罢了！”
“你错了，权力的来源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下人的认可，而是暴力。”周克己轻笑道。
“我见过了太多皇宫的权力斗争，我自己甚至也曾被卷入其中，你作为一个读书人，所学习的那些圣人的教诲、信仰都是来自于书本，可我的认识不仅仅来源于书本，还来自于厮杀。在厮杀或旁观的过程中，我不断修正了一些书本上那些类似于童话故事的谎言，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答案。”
徐海阔大为不解，“背负着天命，拥有权力的皇帝是有着治国安天下的责任的，怎么能全部归结于暴力呢？”
“呵呵，这些都是圣人著下的经书告诉你的吧？但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圣人，著作得到大力的推广，其实也是因为有皇帝或者诸侯在后面站台支持。甚至是感觉上会更严谨技术类工匠类书籍，也会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周克己再斟上一杯酒，顺便也将徐海阔的酒樽给上满了，同样饱读经书的他给对方举出了一个首观的例子。
“曾经的术法有两条不同的技术路线，心怀救济人世的正修提出了一条锤炼自身心性，找寻天心，发掘灵根以汇聚天地灵气提升境界的《金华宗论》路线。而杀人成性，被称为邪修的那群人，则是搞出了一套不重视个人提升，也不在乎天赋的方向。”周克己继续说道，“他们这个路线，纯粹就是捣鼓出一些奇淫巧技，构建血阵，以人命去换取一些立竿见影的效果。跳过了漫长艰苦的修炼，也不需要灵根天赋，只需要消耗大量的物资人力作为代价。”
徐海阔眼眸微微一震，“正修的那条路线，之后不是被证明是无法获得成功的吗？我记得书本上所说的放弃个人修炼的原因就是……”
雷光闪烁，天空中的黑云传来了几声隆隆的巨响，昭示着雨季的到来，大雨冲刷下，地面开始冒出积水，晚春最后的残花被无情打落，混杂在雨水中不知流向何方。
“当你把圣贤看成普通人，而不是一个完美的符号时，很多东西就都能找到蛛丝马迹了……”周克己接着说道，“他们否定个人修炼的论据其实非常不充分，什么灵根难以寻找、道行无迹可寻，都只能证明这条路线难度高，而非是不可能。”
“抛弃这一条路线而推崇邪修的思路，其实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个人修仙非常看重灵根天赋，这种东西皇帝、诸侯、世家权贵和普通人相比没有明显优势，都是随机的天赋。并且个人修仙路径存在出现战斗力一人敌一国的可能性，这对于现存的帝国制度和皇权将会是严重的冲击。”
“皇权自称为天授，这个名义上的合法性来源，和实际上通过军事实力的强大暴力构建的合法性。会在突然冒出来‘天人’面前变得不堪一击。而这样的人并不一定会出生在自己的家族，某个农夫，甚至某个奴隶，都可能生下具备这种天赋的孩子。”
“因此这条路线遭到打压，各种给皇权站台的学术名家、得道圣贤纷纷发表意见背书。而邪修的那条路线反而得到了最大力度的推崇。因为血阵的关键并不是掌握技术的人本身，而是如何集中那庞大的资源，那种能力，只有皇帝或者权贵才能做到。”
徐海阔沉默不语，他找不到反驳周克己的证据，但内心又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的兄长就是那种不太关心政事的人。可是政治这东西，听起来遥远，但实际上却渗透在了方方面面，你不注意它，它自己也会找上你，尤其是在乱世之中，一个错误的认识导致的糊涂判断就会万劫不复。”
周克己举杯相邀，做出一副非常诚恳的姿态。
“在我看来你是个很有潜力的读书人，你所学习的那些书本并非是一无是处，只要稍微见识一下真实的世界，就可以把它们转化为改变天下的力量。”
“你若愿意和我一起去夺取更大的权力，创造一个新秩序的天下，我会很高兴。”
在第一次听到周克己的这些观点时，我是很不感冒的。我作为一个从和这异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来的穿越者，无论是我自己还是身边的朋友，对于政治都是一个态度——关我月薪三千什么事？
可周克己的话显然对徐海阔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对方猛得喝了一大口酒，借着酒意壮胆开口。
“您说的这些话，给我了很大的触动和启发，看来我也应该重新审视以前所学的知识了。”徐海阔斟酌着语气，“不过您并没有解决我的终极疑惑，如何获得权力？用权力去构建怎样的一个秩序？”
周克己绕了一大圈，有试探观点的成分，也有不想作出承诺的原因。但他没料到徐海阔的道心如此坚定，这算是一种独属于年轻读书人的纯洁性吗？
他只好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新的秩序中，绝对会有你甚至是更多的寒门的立足之地，会更公平，会有上升的通道。”
徐海阔眼神坚定地摇了摇头：“您这并不是对我所关心的问题的回答。如果只是杀死一批权贵，让一批寒门变成新的权贵，那这个秩序并没有什么创新之处。”
周克己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如此想知道我的观点，我也坦荡一点说个清楚明白。”
“权力这东西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天真地给予，一位贤明的君主，创造出太平盛世，分享给众人。”
“权力其实是在剥夺。它强制按着你的头让你屈服，你本来只是天地间自给自足的一野人，但它会要求你遵守统治者制定的规则，要求你按时上交粮税，甚至是为君主奉献出自己的劳动力。”
“可这些都是有回报的啊，君主能够构建起保护家园的军队，抵御异族的入侵，行商走在大街上，有法律的保护也不用随时担心被人夺走财物。”徐海阔认为周克己的想法太过极端，“正因为如此，大家才会认可君主。”
“事实真的如此吗？”周克己冷笑道，“如果权力真的是因为大家相信君主是上天的代理人，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的，那为何还会有成片成片饿死的枯骨堆在边境修建要塞的地方呢？”
“天下这么大，天子也总会有管不到的地方吧……”徐海阔的语气变弱了一些。
“其实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一样，皇帝的权力完全来自于暴力。你想要不服徭役、不纳税款、不遵守上位者制定的规则，那么你就得承受衙役和军队的暴力。如果你个人拥有的暴力能够战胜军队，就像是理论中的修仙者一样，那皇帝定的规则就对你不适用了，你就成了规则和秩序本身。”周克己正色道。
他的这个观点，居然和没有受过教育的李天枢自然朴素的想法在某些方面吻合。我甚至有种错觉，周克己就是受过教育体能弱化版的李天枢。
“因此，权力的背后是暴力，而战争是最为极致的暴力艺术。谁能在战争中以最极致的暴力取胜，那就拥有了最大的权力，而有了权力，本身就会成为一个秩序。”周克己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想要让权贵专行便可让权贵专行，想要施舍给寒门机会寒门就有机会。”
“你想要构建的一切美好秩序，都得在取得最大暴力这个基础上才能实现。否则都是空中阁楼。”
徐海阔似乎还是带着点年轻人的不服气，他皱着眉头又喝下了一杯苦涩的酒。
“要建立秩序，也不一定要施加暴力吧？找到一位贤明的，心怀天下人的君主辅佐他，也一样可以做到！”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拭目以待，但我对此并不乐观。”周克己淡淡地说。
“所谓的民心所向，本质上也是通过表演或作秀等手段，拉拢到大多数人的支持，而有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就有组织起最大暴力的可能性。因此最后的落脚点还是暴力本身。”
“哪怕你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但是你不懂得战争规律，不懂得将这些支持兑换成实际的暴力，最后也是无法获得权力的，甚至大多数人在发现你没有强大的暴力后，对你的支持也会烟消云散。”
“而如果出现了理论上一人可敌天下的修仙者，这个时候大多数人联合起来的暴力也无法将他战胜，那民心所向照样无法改变秩序。”
雨渐渐转小，最后消失，天空放晴后阳光重新回到大地，但天色也己经黯淡，这样的阳光不及正午的明媚，反而有些阴沉沉的。
徐海阔一言不发喝了一杯又一杯闷酒，最后摇摇晃晃地站起，对着周克己作揖告别。
“您的话很有深度和道理，我一个不经世事的读书人确实没有发言权。”
“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亲自去试一试，秩序不应该是单纯用血凝聚的共识。”
“感谢您今日的酒。”
周克己的表情略带遗憾，但他也并没有阻拦对方离开，理念上的冲突有时候不比利益冲突好调和。
他心中的苦闷我倒是能理解的，自己每一次都算是率先发掘到了别人没有注意到的人才，可每次都机缘巧合没办法把这样的人才握在手中。
武力方面，和那个小村庄的李二狗失之交臂，失去了收获一名天生猛将的机会。文治这边，因为观念不合又放跑了一个顶级做题家。
就好比你连续单抽出金，但是用的是别人的手机和账号，给他人做了嫁衣。
在徐海阔跌跌撞撞走出木亭那一刻，周克己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他其实有一种想要对方“永远留下”的冲动，“得不到就毁掉”其实是一种很符合人性的想法。
可不知道是爱才之心，还是其他的原因，他最终还是松开了剑柄。
“罢了，没必要和一位还在求索问道的年轻人过不去。兴许我们以后还会相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