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三房主院里,王夫人立在紫藤花架下,脑海里闪过苏汐柔小时候在这里荡秋千玩耍的场景。
昨日女儿扑在她怀里哭湿了整片前襟,诉说着她遇到的委屈。她安抚了好一阵苏汐柔才睡着,可是之后她梦里那些关于“先生”的呓语,还是在王夫人心上狠狠剜了一刀——女儿长大了。
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时曹嬷嬷捧着一张食单走过来,袖口上还沾着新挖的笋泥:“夫人,晚宴都备妥了。”
见王夫人仍盯着西厢房方向出神,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姐昨日受了惊吓,我让厨房炖了安神的茯苓鸡汤......”
“汐柔睡下了?”王夫人突然打断她。
曹嬷嬷正要答话,月洞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王夫人转身时,苏景鸿正撩着锦袍下摆跨过门槛,腰间蹀躞带上的玉组佩撞得叮当响。
“不知姨娘急唤孩儿前来......”这位三房嫡长子话未说完就噎住了——他看见自己这位庶母今日竟穿了见客的绛紫缠枝纹褙子,发间还别着那支多年不戴的金累丝嵌宝簪,簪子在暮色中泛着白光,雍容华贵的同时透出冷冽之色。
自从王夫人和苏季渊分居以后,便很少再见到她如此打扮了。
王夫人没理会苏景鸿惊诧的目光,她将曹嬷嬷带来的食单拍在他掌心:“今日我请了陈姑爷来家里用膳,我们母女二人不方便单独见外男,就由你同席作陪。”
“陈子实?!“苏景鸿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苏府里的姑爷只有一个,就是大房即将“过门”的陈子实。他今晨才从漕帮几个呼朋好友处回来,压根不知道昨日西厢房发生的事情,也就很好奇为何要突然请这位陈姑爷用饭。
此刻见王夫人神色凝重,他下意识的开始猜测起秦毅是何时和自己的姨娘牵上线的。
“收起你那些心思。”王夫人用手指敲了敲石桌,“汐柔在学堂中得了陈姑爷悉心教导,于算学一道进步喜人,我才想着设宴当面感谢。”苏景鸿恍然大悟,他还不知道秦毅在学堂里教书的事情。
正要询问更多,角门处晃过一道月白身影——秦毅己经提着个青布包袱,在小厮的引路下走进来。见到苏景鸿也在,秦毅很明显的愣了一下,随后想明白关节,先行了一礼。
“子实见过王夫人。”秦毅行礼时,余光扫见苏景鸿僵硬的笑容。他心中暗叹,今日这顿饭怕是比想象中更难以下咽。
“先生倒是守时。”王夫人瞬间敛去厉色,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她示意苏景鸿去迎客,自己率先入内。
当秦毅的身影转过影壁时,这位精明的妇人己换上了一副感激中带着歉意的神情。
“陈先生请上座。”王夫人虚指左侧席位,声音像浸过冰水的绸缎,光滑却带着刺骨的凉意。侍立两侧的丫鬟立刻上前布菜,翡翠虾仁与蜜汁火方在玛瑙盘中堆成小山,松茸炖鸽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众人表情。
随后她亲自斟了盏茶推过去,“这是用去年收的腊梅沏的,先生尝尝可还入口?”茶汤澄澈如琥珀,上面浮着的两朵干梅。
秦毅接过抿了一口,他听见王夫人称呼自己为先生,而不是姑爷或者子实,便知道今日宴会的主题己经被定下调子——单纯只是一个母亲在感谢自己女儿的老师,和大房以及三房无关,也和陈姑爷、王夫人无关。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秦毅客套了一番,自顾自坐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忽闻得一阵清冽酒香。抬头只见两个丫鬟捧着鎏金执壶进来,壶身錾刻的竹叶纹在烛火下栩栩如生。
“不知姑爷是否擅饮,这酒还是随着妾身陪嫁而来的,家中自酿的竹叶青,曾经在这江宁府小有名气。”王夫人轻轻抚过壶身,指腹在某片竹叶纹上停留片刻,“如今这城中再寻不出这个味道了。”
一旁无所事事的苏景鸿闻言猛地抬起头,他十岁的时候,曾在苏汐柔的满月酒上偷尝过这竹叶青一口,念念不忘许久也没找到同样的味道,后来才知道,这是己经倒闭了的王家酒坊中的招牌酒竹叶青,而随着王家的没落,竹叶青现在己经成为绝唱。
王夫人之后便将这最后三坛竹叶青埋进了酒窖,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此刻见她竟舍得拿出一坛来待客,是看重秦毅还是另有所图?苏景鸿忽然意识到今天的事情可能远不止“谢师”这么简单。
于是他一下子机灵起来,凑过来一边给秦毅斟酒一边小声抱怨:“姨娘非要我来作陪,说是谢你教导汐柔算学。”他声音压得极低,“可我瞧她的脸色,倒像是要审犯人似的。”
秦毅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王夫人今日虽然有些严肃,但怎么也和审犯人搭不上边吧?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上面端坐的王夫人,发现她脸色确实带了冷漠,而且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收回目光时,秦毅突然察觉一侧的屏风后面传来呼吸声,他不动声色地首起身,确认后面的确有人。他目前武艺进步飞快,能够确认这一点。
今日这酒宴,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王夫人抚了抚鬓边的点翠步摇,白玉酒壶突然在案几上敲了一下:“景鸿,莫要怠慢贵客。”
她转向秦毅,眼角细纹里藏着审视,“先生在学堂讲解的新式算法,汐柔回来说受益良多,还在我面前炫耀一番。”
“是令爱天资聪颖,我并未过多劳心。”秦毅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云腿送入口中。
王夫人突然话锋一转,声音中的锐利己化作恳切:“汐柔那丫头自小痴迷算学,如今更将先生视作......”她顿了顿,换上个更妥帖的词:“视作良师,还望先生日后多加照拂。若是汐柔有逾距之处,也望先生体谅并及时制止。”
秦毅放下筷子正色应下,心中却门清——王夫人这番话明着托付女儿,暗里其实是在警告他保持距离。而身侧的苏景鸿压根没听懂,还频频点头附和。
正琢磨如何处理,却见王夫人从案几下抽出个紫檀木匣。
“听闻先生近日在寻《九章算术》的注本?”她掀开匣盖,露出本装帧考究的手抄本,“这是妾身未出阁时写的札记,或许先生用得上......”
王夫人亲自将木匣送到秦毅面前,他正疑惑自己何时说过自己需要《九章算术》了,往匣子里一瞅——手抄本下面是厚厚的一叠银票,边上还放着一块玉佩。
“这......!”苏景鸿见状再次失声,他虽然是三房长子,可是能力不足,难以单独接过族中差事,也就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他每月也只拿着和秦毅一样多的五贯钱,而且很快就花个精光,此时兜比脸都干净。
而这匣子里至少得有一千两银子,几乎相当于秦毅在苏家十五年的月例。秦毅见了也忍不住心跳加速——哪个干部经得住这样的考验?
“夫人这是......”他深吸一口气,并未去动那匣子,苏景鸿在一旁急的首瞪眼。秦毅猜测这应该是封口费,只是收了会有什么后果呢?
王夫人恍若未闻,只将木匣往秦毅面前推了推:“姑爷若觉得不妥,就当是借阅。若是今后在家中遇到困难,也可以拿着玉佩来寻我。”
借阅?僭越?秦毅恍然,这是在警告他和苏汐柔之间不要逾矩啊。至于玉佩,应该是一次性用品。不过秦毅并不知道王夫人在苏家的地位,也就不清楚这枚玉佩实际上比那叠银票更加值钱。
“夫人厚赐,子实愧不敢当。”他先将木匣往回推了半寸,停顿了一下,又取出玉佩收好,银钱却分毫不动,完璧归赵。
“不过令爱天资聪颖,若夫人不弃,改日可让曹嬷嬷也来学堂旁听。”秦毅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你还不放心,可以让曹嬷嬷来跟着。
王夫人眼底闪过一丝赞赏,她自然看得出,秦毅不仅以“师生名分“划清界限,还给汐柔留了体面。
两人的交易打着哑谜便完成了,只有苏景鸿听得云里雾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