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天微微亮起,县尉司监狱的狱卒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屁股上突然被人重重的踹了一脚,他惊恐地爬起来一瞧,却见到了平日里极少来三层监狱的押司——也就是他们的上官,掌管县尉司监狱的牢头儿。
牢头儿招集了今日执勤的几个狱卒,一脸铁青的站在那里训话:“都给我精神点!一会有贵人过来探监,眼睛都别乱看,谁让我落了面子我扒了他的皮!”下方的狱卒三三两两的道了“是”,气得他上去又是一人一脚,这些人总算清醒了些,他领着人急匆匆跑去外面等候。
不久,监狱外一前一后来了两辆马车,牢头儿远远瞧见便迎了上去。
林采薇撩开车帘,指尖染着凤仙花汁,石榴红裙裾扫过车辕,一个丫鬟急忙从马车里跳下,将一个车几放在马车旁供她踩踏,登车几上缠着绸布防滑,和林采薇红色的长裙交相辉映。她扶了扶鬓边金累丝嵌宝衔珠簪,押司早己率众跪在阶前,额头紧贴青砖不敢抬眼。
后面那辆马车上也下来了三个女子,一高两矮,身型高挑的女子神色有些疲倦,琳儿搀扶着她下车,小团站在她身后,眼圈红肿。
林采薇回头冲苏妍一笑:“姐姐莫急,我这便进去瞧瞧,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苏家的姑爷。”
高挑女子正是连夜从外地赶回来的苏妍,她昨天中午一收到家中来信,便去寻了这位学宫里认识的闺蜜林采薇帮忙。林采薇是江宁知府林同之的嫡女,自幼备受宠爱。
林采薇和苏妍一样,三年前归家之时便招了个赘婿,二人如漆似胶,三年感情如一日,好得不行,苏妍在学宫中便常常能见到闺蜜的丈夫无微不至关怀的身影。
如今林采薇同样赋闲在家,而这赘婿则是靠着林同之的关系,正好在这县尉司做个主簿的文书工作,对秦毅的案子也许有眉目,但林采薇推说自己并不清楚丈夫职司之事,于是二人约好了今日一早来此打探情况。
苏妍同样对林采薇回一个微笑:“今日之事便要劳烦姐姐了,若是事不可为,万万不敢叨扰令尊,我们再徐徐图之便是。”林采薇给苏妍留下一个“你瞧好吧”的眼神,便带头走了进去,牢头儿几乎把头低到了地上,只敢盯着林采薇的裙摆,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其余狱卒仍然在门口跪了一地。
“昨夜送来的陈公子,收押在何处啊?“林采薇漫不经心捻着腰间的羊脂玉,流苏缠在葱指间绕了三匝。牢头儿闻言急忙靠上来,小声答道:“在第三层,和徐公子关在一块儿。”
林采薇皱了皱眉头,牢头儿继续回话:“人是昨日傍晚从巡检司加急送来的,那边只说先押着,却没说时日,小人这也正纳闷儿呢......便自作主张......”
“那人是何罪名?”
牢头儿傻眼了,招来昨夜收监的狱卒问了话后,一脸忐忑的走上来:“林小姐,巡检司那边没说.......”
“没说?.......这没说是何罪名啊?嗯?!”林采薇的语气有些重,牢头儿冷汗首下不敢说话。“既然没说,那便是无罪了!这人我一会要提走,你且去和那边说,若是有意见便来知府衙门寻我。”
“是......”
地牢第三层弥漫着经年霉味,徐灵均西仰八叉躺在锦衾间,鼾声如雷,衣襟大敞露出半片胸膛。
而秦毅昨夜睡的并不安稳,一来牢房湿冷,仅地上一层稻草根本无济于事。不过秦毅有内气在身,这点湿气赤阳真气一转便能将其化去。更重要的是他心中不安,此时身在牢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青鳞台的目的不明,一切的一切尚不明朗,叫他如何能睡得着?
钥匙刚插入三层大门的时候他便醒了,但是很快又闭眼假寐。门很快被推开,秦毅在稻草堆上眯眼偷瞧,正撞见一抹榴红云霞飘到牢门前。一个年轻女子扭着水蛇腰走到了徐灵均牢房前,眉间贴着金箔花钿,眼尾斜飞入鬓,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极了话本里摄魂夺魄的狐仙。
秦毅见那女子先是在徐灵均房前驻足了片刻,轻哼了一句便朝着他走来,他慌忙闭上眼睛,只听见那女子说道:“你把门打开,我要单独问话。”狱卒上来开了锁便退出去了,临走前还把第三层的大门也带上了,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只余隔壁徐灵均的鼾声。
林采薇轻轻推开秦毅这边牢房的大门,先是闻到一阵恶臭,随后看着凌乱的地面陷入了沉思。随后她咬咬牙,悄悄走到秦毅面前细细打量。
秦毅一下子睁开眼,给林采薇吓得一哆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秦毅嘿嘿一笑:“姑娘你是......?”
对面那女子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了几下,声线突然放得绵软:“陈郎受苦了,这般憔悴,叫妾身好生心疼。”
妩媚的嗓音让秦毅打了个寒颤:“你是....苏小姐....?”他试探的问道。
年轻女子眼中笑意更盛,仿佛偷吃了鸡的小狐狸,她指尖轻点上秦毅眉心,茉莉香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你这负心郎~!莫不是不记得我了?也不想想,此刻除了我还有谁会来此处探望你呢?”
秦毅后仰避开她的触碰,脊背抵上阴湿石墙,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苏小姐.....”他故意咬重称谓,女子眼波流转,伸手撑在秦毅头顶的墙面,腕间金镶玉镯叮咚作响,“陈郎怎的这般见外?之前唤我清瑶时,可不是这般....”
“额...那....娘子?”秦毅说完,伸手要去捉“苏妍”白生生的小手,“苏妍”却是突然一个后撤步躲开,只见她怔忡片刻,突然抚掌大笑,金镶翡翠耳坠在颈侧乱晃:“你这人上来便是动手动脚的,忒没脸没皮了,原来苏妍那冰块似的丫头喜欢这一款!”
她笑出泪花,急忙伸手抹去眼角胭脂,“外头马车里候着的才是正主,此刻怕是急得要拆了县衙呢,我只是想逗逗你,想来你出去后也不会乱说吧,陈郎~~”
......
垂柳掩映的朱轮车前,小团正踮脚张望,见到秦毅的身影便立刻提着裙摆奔来,眼圈一下子红了,秦毅急忙拉住她。
远处的高挑女子只含笑看着这一幕,青缎绣金竹叶纹的裙裾,发间白玉步摇纹丝未动。晨雾在她月白披风上凝成细珠,行走间如披星河。秦毅突然想起昨夜徐灵均醉语:美人当以冰为骨,玉为神。
他缓缓上前,十步之距时才看清她眉间一点朱砂痣,恰似雪地落梅。那双眼睛却比梦中更清冷,眸光流转时似能将人魂魄都映透,偏生唇畔噙着极淡的笑意,生生化开三分寒意。
“相公。”她屈膝行礼,披风领口微敞,露出内里鹅黄交领上栩栩如生的银线木槿,“清瑶来迟了。”
风过柳梢,带起她腰间错金银熏球。秦毅喉头发紧,那夜牢中背诵的《洛神赋》字句突然鲜活起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小团抽噎着往他怀里塞手炉,秦毅看着苏妍苏清瑶,不知如何开口。
“回家吧。”苏妍突然上前握住他手腕,牵着他上马车,指尖温度透过衣袖渗入血脉,“家中浴汤己备好了。”转身时步摇穗子扫过秦毅手背,激起细微战栗。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突然变得极远......
秦毅一行人离开不久,林采薇又折返回地下三层,她突然抬脚踹向铁栏:“徐灵均!你倒是睡得安稳!”
“啊?娘子,你怎会在此?”徐灵均方从梦中惊醒,慌忙起身上来牵住她的手。
“想不想回家了?”林采薇笑骂,徐灵均点头如捣蒜,“那还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