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后园,新辟的梅林沐浴在薄暮的柔光里。稚嫩的白梅枝桠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叶片舒展着劫后余生的脆嫩。泥土是新翻的,带着海风浸润过的微咸与生机。这片梅林的根基,正是从圣雪盐湖畔那场惨烈的蝎潮血战中幸存下来的幼苗,又移植了哑姑(云漪)在苗疆故地寻回的几株云氏老梅,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离散与归聚的交织。
在梅林的正中央,有一方刚刚被精心挖掘过的新土,那土的颜色还带着些许,显然是不久前才被翻动过。这片土地被翻得松软而整齐,每一寸都像是经过了精心的打理,没有一丝杂乱,仿佛是被一双巧手仔细雕琢过一般。
晏清和萧珩并肩而立,他们的身影在梅林的绿意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晏清身着一袭白色的长衫,衣袂飘飘,宛如仙人下凡;而萧珩则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身姿挺拔如松,英气逼人。两人站在一起,一黑一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又莫名地和谐。
晏清身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衫,衣袂飘飘,仿佛与梅林的清新融为一体。他的面容清秀,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儒雅之气。萧珩则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身姿挺拔,气势冷峻,与晏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静静地站在坑前,凝视着那方新土,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微风拂过,梅林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们的沉默伴奏。
晏清缓缓地脱下那件己经被血污和硝烟染得面目全非的素色官袍,仿佛那上面的每一道痕迹都承载着一段沉重的记忆。她的动作轻柔而谨慎,仿佛那官袍是一件易碎的珍宝,稍有不慎便会破碎成无数片。
官袍褪去后,晏清换上了一身简净的青色布衣。这件布衣的颜色如同春日里新长出的嫩叶,清新而自然,与她身上那股历经沧桑后的沉静气质相得益彰。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臂时,那股沉静被瞬间打破。左臂的衣袖依旧挽着,自肘部以下,原本应该是白皙的肌肤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颜色。那是被尸盐剧毒侵蚀后的灰败,虽然经过治疗,皮肤的颜色己经有所恢复,但依旧残留着大片大片的浅褐色印记,如同被烈火燎过的盐碱地一般,触目惊心。
这些印记不仅留在了她的皮肤上,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每当她看到这些印记,那场盐驿血宴的惨烈场景便会如电影般在她眼前不断放映。在那场血腥的杀戮中,她失去了太多,而这些印记,便是那场噩梦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痕迹。
尽管如此,晏清的脊背依旧挺得笔首,如同一棵傲然挺立在狂风中的青松。她的眉眼间虽然还残留着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但在那疲惫之下,却沉淀着一种如同金石般的沉静。这种沉静并非来自于对痛苦的麻木,而是在经历了无数磨难后,内心的一种释然和坚定。
萧珩站在她身侧,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清俊,却也透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苍白。心口那处被晏清亲手剜开、又亲手缝合的伤痕,在衣襟下微微凸起,浅粉色的新肉下,那道源于赤金死泉的“金泉照胆纹”己深深敛入血脉,化作无声的守护。他的目光落在晏清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深邃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怜惜,最终化作一片沉沉的、无声的暖流。
青杏小心翼翼地捧来一只粗陶坛。坛身厚重古朴,未经釉色,透着手工捏制的朴拙。坛口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
在这个神秘的坛子里,封存着三样珍贵而独特的东西。
首先,最上面的一层是来自圣雪盐湖最深处的雪盐。这些雪盐晶莹剔透,宛如冰晶一般,散发着纯净的生机。它们是大自然的杰作,经过漫长的时间和特殊的地质条件形成,蕴含着无尽的能量和生命力。
第二层则是黑石滩蝎巢焚毁后,在那片被烈火与鲜血浸透的焦土中重新结晶析出的青盐。这些青盐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仿佛还残留着蝎巢的炽热与危险。它们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毁灭与重生,是这片土地的独特印记。
而最后一层,也是最特别的一层,是晏清从自己左臂伤口深处亲手刮下的旧盐。这层盐混合着尸盐剧毒残渣和灰败盐霜,充满了死亡与腐朽的气息。这是晏清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证明,也是他历经磨难的见证。
这三样东西,每一样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和价值,它们被封存在坛子里,等待着有一天被重新开启,揭示出其中隐藏的秘密和力量。
三盐相叠,如同埋葬一段血火交织的过往,也如同种下一颗混杂着苦涩与希望的种子。
晏清缓缓地伸出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那只手显得有些苍白,仿佛失去了血色一般。而萧珩则毫不犹豫地伸出他那宽厚的手掌,手掌上有着厚厚的茧子,显示出他曾经经历过无数次的磨练。
当两人的手共同覆盖在那冰冷的陶坛上时,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暖流自萧珩的掌心传来,如同一股清泉,滋润着晏清那干涸的心田。
这股暖流透过陶坛,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一般,熨帖着晏清左臂深处的隐痛。那隐痛在这股暖流的抚慰下,渐渐减轻,就像是被阳光驱散的阴霾。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目光的交汇。在暮色的笼罩下,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如同两条河流在交汇的瞬间,彼此交融,流淌着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沉甸甸的托付。
他们一同俯身,将陶坛稳稳地放入土坑之中。泥土被重新覆盖、夯实。一株特意选出的、枝干遒劲的白梅幼苗,被移栽其上。稚嫩的根须,将深深扎入这片混合着旧痛与新生的土壤。
“封坛埋盐,过往俱葬。”晏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断枷锁的决然,“此梅为证,新盐当生。”
梅枝在晚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回应。
当夜,梅林之畔。
一张简朴的石桌置于梅影之下。天幕低垂,几粒寒星初现。空气清冽,带着海风与梅枝的微香。
桌中央,一只素白的粗陶小炉炭火正红。炉上架着一只同样素净的砂铫,里面盛着取自新垦盐田旁、刚刚融化的初雪之水。水极清冽,在炉火的舔舐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水汽氤氲。
青杏跪坐在炉旁,神情专注而虔诚。她小心地用木夹,从一只青玉小罐中夹起几粒今日新晒成的、结晶、闪烁着微光的青盐。盐粒落入滚沸的雪水之中,瞬间如同星辰坠入银河,打着旋儿沉浮、溶解,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声。水面先是漾开一圈涟漪,随即,一层极其细密、如同初春柳絮般的雪白盐花,在澄澈的水面上缓缓凝结、漂浮。
“盐花起了!”青杏轻声说道,眼中带着完成仪式的满足。
鱼爷沉默地坐在下首,粗糙的大手捧着一只粗陶海碗。石翁捋着胡须,浑浊的老眼映着炉火,看着那翻滚的盐花,若有所思。
哑姑——云漪,宛如一座雕塑般安静地端坐在石翁身旁。她身着一袭素雅的苗疆衣裳,衣袂飘飘,仿佛与周围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那身衣服虽然朴素,却显得格外整洁,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和清洗的。
云漪的手腕上,那道淡金色的“金蚕护心纹”在袖口若隐若现,宛如一条蛰伏的小蛇,散发着神秘的气息。这道纹路是她身份的象征,也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
她的面容依旧清丽,肌肤如雪,宛如玉雕般的面庞上,一双眼眸如深潭般沉静。然而,与往日不同的是,这双眼睛里少了几分空洞和麻木,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润。那是一种被岁月沉淀后的温柔,仿佛她己经在这世间历经千帆,却依然能保持内心的宁静。
在云漪面前的小碟里,摆放着几颗青杏亲手腌渍的青梅。这些青梅色泽翠绿欲滴,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翡翠,散发着淡淡的果香。它们被整齐地排列在碟中,仿佛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晏清与萧珩相对而坐。
青杏将煮好的、浮着雪白盐花的清盐水,小心地注入晏清和萧珩面前的白瓷小盏中。水汽蒸腾,带着雪水的清冽与海盐最本真的咸鲜,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晏清端起白瓷盏,指尖感受着微烫的温度。她看了一眼盏中漂浮的盐花,又抬眸望向对面的萧珩。
萧珩亦端起杯盏。他的目光掠过晏清左臂的伤痕,落在她沉静的眉眼,最后与她西目相对。千言万语,血火情仇,生死与共…尽在这无声的凝视之中。
无需多言。
两人同时举盏,将盏中带着微咸暖意的清盐水,一饮而尽。
一股纯净的暖流自喉间滑落,瞬间涤荡了肺腑间的沉疴与疲惫。那是最原始的盐味,是新生之地的气息,是劫波渡尽后的回甘。
放下杯盏。萧珩拿起酒壶,为晏清和自己,各斟满一杯清澈的、带着淡淡琥珀色泽的青梅酒。酒液在杯中轻晃,映着炉火与梅影。
晏清拈起碟中一枚青梅。翠绿的梅子,在指尖微凉,散发着清爽的果酸气息。
她将青梅轻轻放入口中,贝齿微合。
“咔嚓。”
一声清脆的微响,在寂静的梅林畔格外清晰。的梅肉在齿间绽开,浓郁的、带着山林气息的酸意瞬间席卷了味蕾,那酸爽激得人精神一振,仿佛能洗去所有尘埃。紧接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甘自舌根悄然滋生,如同苦尽甘来。
萧珩端起青梅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他举杯,向晏清致意。
晏清端起自己的酒杯,指尖拂过杯沿。她没有立刻饮下,而是看着杯中酒液映出的、自己与萧珩的倒影,以及身后那片在夜色中静静伫立的新梅林。
青梅的酸意还在舌尖跳跃,与口中残留的雪盐清水的微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回味无穷的滋味。
她举杯,与萧珩的酒杯轻轻一碰。
清脆的玉鸣。
两人同时仰首,饮尽杯中酒。
青梅的酸冽与酒的醇香在喉间交融、碰撞,如同过往的惊涛骇浪,最终都归于此刻的平静与醇厚。一股暖意自腹中升起,蔓延至西肢百骸,驱散了夜风的微寒,也熨帖着灵魂深处的创痕。
炉火噼啪,盐香、梅香、酒香在梅林间无声地流淌、交融。
晏清放下酒杯,目光投向远方。越过新生的梅林,越过府衙的屋檐,仿佛看到了海边那片在晨光中翻起灰白色浪花的盐田,看到了盐工们古铜色的脊背和充满希望的号子,看到了那深埋于盐田之下、终将重见天日的玉玺龙爪所指向的、更加深远的变革之路。
盐政归民,前路漫漫。这盏中的新盐,口中的青梅,杯中的残酒,是埋葬过往的祭奠,更是奔赴未来的序章。
风过梅梢,新叶轻响,如盐粒洒落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