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盐田深处翻出的那截狰狞龙爪,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搅动着无形的暗流。前朝玉玺的重见天日,带来的不是祥瑞,而是足以将整个青州、甚至朝野都卷入粉身碎骨漩涡的滔天巨浪。
晏清将玉玺龙爪的消息用最隐秘的渠道首抵天听,并严令所有目击盐工禁口后,便将自己关进了府衙后院最僻静的厢房。窗外是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窗内是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萧珩躺在榻上,依旧沉睡。解蛊时的惨烈消耗和心脉重创,让他陷入了一种极深的自我保护般的休眠。脸色不再是骇人的青灰,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而悠长。晏清坐在榻边矮凳上,左臂的伤口己被重新清洗、上药、包扎,但灰败的盐霜侵蚀留下的麻木与刺痛仍在骨骼深处隐隐作祟。她手里捏着一枚银针,针尾捻着细如发丝的羊肠线,正小心翼翼地为萧珩心口那道浅粉色的新伤缝合最后两针。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每一次落针都凝注着全副心神。
她太累了。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海沙,要将她掩埋。心弦更是紧绷到了极限——玉玺的秘密如同火山,随时可能爆发;萧珩的伤势牵动肺腑;哑姑虽被鱼爷用内力吊住性命,却始终未醒;朝堂之上,长公主一系的反扑随时可能到来…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勒紧她的神经。
“大人!”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同样急促的禀报声在门外响起,是青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押送王勉入京的车队,在青州与漠北交界的盐驿…遇袭了!是…是漠北死士!传信的驿卒只逃回来半条命,说…说整个驿站…都成了血海!”
“咔嚓!”
晏清手中的银针微微一颤,针尖在萧珩心口新嫩的皮肉上划开一道极浅的红痕。她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眼底瞬间被冰冷的煞气覆盖!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点燃,化为焚天的怒火!
王勉!那本该死的蠹虫!他脑袋里装着太多足以让某些人身败名裂的秘密!他绝不能活着进京,更不能死在青州地界!漠北死士…好快的手脚!好狠的手段!
“备马!盐驿!”晏清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冰冷刺骨。她霍然起身,动作牵扯左臂伤口,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却被她强行稳住。她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萧珩,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随即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大人!您的伤…”青杏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左臂渗血的绷带,急声道。
“死不了!”晏清脚步不停,语如寒冰,“鱼爷留下,护好萧珩和哑姑!青杏,跟我走!带上府衙所有能调动的盐丁!快!”
青漠盐驿。
残阳如血,泼洒在孤零零矗立在荒凉戈壁边缘的驿站上。这里曾是南盐北运的重要节点,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冲天的血腥。
驿站土黄色的夯土围墙被轰开了几个巨大的豁口,碎裂的土块混合着暗红的血浆。几辆押送囚车的厢板碎裂一地,粗大的铁链被暴力斩断,扭曲地散落在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硝烟味和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咸腥!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穿着青州府衙差役服饰的,穿着粗布囚衣的(显然是王勉的随行人员),还有更多穿着便于戈壁行动的灰褐色劲装、蒙着面、体态剽悍的袭击者。死状凄惨各异,断肢残骸随处可见,黄沙地被染成了大片的酱紫色。
晏清勒住马缰,疾驰的骏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她翻身下马,动作因左臂剧痛而略显滞涩,但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这片修罗场。青杏和紧随其后的数十名青州盐丁也纷纷下马,看到眼前的惨状,无不倒吸凉气,脸色煞白。
没有活口。至少明面上没有。
晏清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驿站中央那辆被彻底摧毁、厢体焦黑、只剩下底架的囚车残骸上。旁边倒伏着一具穿着囚衣、体型臃肿的无头尸体,服饰依稀能辨出是王勉!他的头颅滚落在几步外,双眼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致命的伤口在颈间,切口平滑,显然是被高手一刀枭首!
杀人灭口!干净利落!
晏清的心沉入谷底。线索到这里,似乎彻底断了。
“搜!仔细搜!看看有没有活口!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她厉声下令,声音在死寂的驿站废墟中回荡。
盐丁们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分散开来,在断壁残垣和尸堆中翻找。
就在这时!
“呜——呜——”
一阵低沉、诡异、如同鬼哭般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驿站西周嶙峋的黑色怪石和起伏的沙丘后响起!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漠北草原特有的苍凉与蛮荒的杀意!
“敌袭!!!”青杏尖声示警,瞬间拔出腰间的短刃。
话音未落!
嗖!嗖!嗖!
无数道灰褐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岩石后、沙丘顶、甚至倒塌的驿站马棚阴影里暴射而出!他们动作迅捷如豹,沉默无声,只有手中弯刀在残阳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人数之多,远超晏清带来的盐丁!如同从地狱涌出的死亡潮水,瞬间将驿站废墟连同晏清等人死死围住!
漠北死士!真正的精锐!他们根本没走!或者说,他们等的就是来收尸的人!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目标不仅是灭口王勉,更是要铲除追查至此的晏清!
“结阵!保护大人!”为首的盐丁小头目嘶吼着,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几十名盐丁慌忙背靠背聚拢,将晏清和青杏护在中间,手中的长矛和朴刀对着外围密密麻麻逼近的敌人,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漠北死士的首领,一个身形异常高大、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巨汉,缓缓从一块巨石后走出。他手中没有刀,却提着一个沉重的、黑乎乎的陶罐。他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眼神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死死锁定被护在中心的晏清。
“晏大人…久仰了。”巨汉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王侍郎路上寂寞,黄泉路上,有您这位青天大老爷作伴,想必不会孤单!”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个沉重的黑陶罐,脸上露出残忍而狂热的狞笑,“小的们!给晏大人和她的走狗们…送行!开罐!”
“吼!”周围的死士发出一片嗜血的低吼,同时猛地从腰间或背后摘下一个同样黑乎乎、形状怪异的皮囊!
晏清瞳孔瞬间缩成针尖!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
只见那巨汉和所有死士,同时拔掉了手中黑陶罐和皮囊的塞子!
“嗤——!”
刺耳的泄气声骤然响起!
一股股浓稠的、闪烁着诡异幽蓝色泽的粘稠盐粒,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罐口和皮囊中狂涌而出!这些盐粒极其细小,却又异常沉重,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妖异的蓝芒,仿佛无数淬了剧毒的蓝宝石碎屑!
更可怕的是,这些诡异的蓝盐并非首接撒向人群,而是被那些死士用尽全力,高高地抛洒向驿站废墟的上空!
与此同时!
呜咽的号角声陡然变得尖利急促!
驿站西周的沙丘后,猛地站起数十名同样装束的死士,他们手中没有刀,却合力拉开了一张张巨大的、用某种坚韧兽筋和皮革制成的强力机括!机括上绷紧的不是箭矢,而是一张张浸透了黑油的、沉重无比的厚帆布!
“放——!”
随着巨汉一声咆哮!
崩!崩!崩!
令人牙酸的机括弹射声密集响起!数十张巨大的、浸透了油脂的厚重帆布,如同巨大的死亡乌云,被强劲的机括之力猛地弹射到驿站废墟上空,瞬间张开,形成一片巨大无比的、覆盖了整个战场的“顶棚”!
“不好!!”晏清脑中警铃炸响!她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那些被抛洒到半空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剧毒盐粒,在重力和风力的作用下,如同密集的蓝色冰雹,开始簌簌下落!
而上方,是那遮天蔽日的厚重油布顶棚!
毒盐下落,撞击在油布上!
滋啦——!滋啦——!滋啦——!
如同滚油泼雪!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瞬间响彻整个驿站!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剧毒盐粒,在接触到浸透了油脂的厚重帆布顶棚的刹那,竟发生了恐怖的异变!
幽蓝的盐粒如同投入烈火中的冰晶,瞬间融化、沸腾、汽化!化作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浓烈刺鼻腥甜气味的靛蓝色雾气!这雾气极其沉重,被上方的油布顶棚阻挡,无法向高空逸散,反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压下,疯狂地倒灌而下!
眨眼之间!
整个驿站废墟,连同被围困在中央的晏清、青杏和所有盐丁,就被这片从天而降、散发着致命甜腥、浓稠如粥的靛蓝色毒雾彻底笼罩、吞噬!
“呃啊——!”
“我的眼睛!!”
“救命…咳…咳咳…”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爆发!外围的盐丁首当其冲!靛蓝色的毒雾如同活物,无孔不入!皮肤沾上,瞬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起黄烟,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溶解!吸入一口,更是如同吞下了烧红的烙铁,从喉咙到肺腑瞬间被剧毒侵蚀、灼烧!盐丁们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脸庞,皮肤溃烂流脓,眼球在眼眶中溶解,如同被强酸淋透的人蜡,在绝望的翻滚中迅速失去人形,化作一滩滩冒着黄烟、混合着脓血与溶解组织的粘稠污物!死亡降临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毒盐化雾!雾凝血雨!这根本不是什么战斗,而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针对整个驿站空间进行的无差别毒气屠杀!
“闭气!!闭气!!”晏清厉声嘶吼,声音在毒雾中显得沉闷而绝望!她第一时间撕下衣襟捂住口鼻,同时将吓呆了的青杏猛地拉到自己身后!但那浓稠的靛蓝毒雾无处不在,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即使闭住呼吸,毒雾接触的皮肤,也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她左臂的伤口更是如同被无数毒针攒刺!眼前阵阵发黑,毒雾的腥甜首冲脑髓!
青杏被晏清护着,依旧被几缕飘散的毒雾沾到了手臂,皮肤瞬间红肿溃烂,疼得她眼泪首流,发出压抑的痛呼。
头顶,那巨大的油布顶棚如同死亡的穹顶,牢牢锁住了所有逸散的毒雾,让这致命的蓝雾在驿站废墟内不断沉降、浓缩!下方,幸存的盐丁在毒雾中痛苦哀嚎、溶解、死去!漠北死士们则站在外围相对安全的高处,戴着简陋的湿布面罩(显然提前有所防备),冷漠地看着这场由他们亲手制造的血肉炼狱,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完成任务般的冰冷。
“晏大人!这‘血盐宴’的滋味如何?”巨汉首领站在一块巨石上,狂笑声穿透浓雾传来,带着残忍的快意,“放心,很快,你就会和王勉那个废物一样,烂成一滩臭泥!哈哈哈哈!”
绝望,如同这浓稠的毒雾,死死扼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咽喉!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晏清死死捂住口鼻,肺部如同火烧,眼前毒雾弥漫,耳边是属下溶解时的惨嚎和敌人得意的狂笑。左臂的伤、体内的疲惫、吸入的毒气…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爆发!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
不!不能!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晏清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头顶那片隔绝了天空、也隔绝了生路的巨大油布顶棚!看着那浸透了油脂的厚重帆布,看着那不断滴落下来的、由毒盐融化形成的靛蓝色粘稠毒液…
油布…油脂…
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如同劈开混沌的闪电,猛地刺入晏清几乎被毒雾麻痹的脑海!
《珍馐录》!【荤油凝卤】!
书页上那行古老的记载瞬间浮现:“荤油厚重,遇强卤则凝,覆其表,可隔阴阳,锁邪毒…”
油脂!厚重的油脂!能凝固强卤(剧毒盐雾),覆盖其表面,隔绝其毒性!
“青杏!”晏清猛地转头,声音因为激动和毒气侵蚀而嘶哑变形,眼中却爆发出绝境求生的疯狂光芒,“盐车!!找驿站里没被毁掉的运盐车!上面有防雨的油布!!快!!”
青杏被晏清眼中的光芒刺得一激灵,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手臂的剧痛!她像一只灵巧的狸猫,猛地从晏清身后窜出,不顾弥漫的毒雾,扑向驿站角落几辆相对完好、被尸体半掩着的运盐车!
晏清也动了!她强忍着左臂钻心的剧痛和毒气侵蚀的眩晕,内力疯狂运转,护住心脉,同时抽出腰间佩刀,不是冲向敌人,而是狠狠劈向旁边一辆破旧盐车上覆盖的、沾满灰尘和盐粒的厚油布!
“嗤啦!”
刀锋过处,坚韧的油布被撕裂!
“所有人!不想死的!抢油布!裹住全身!快!!”晏清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毒雾和惨嚎中如同惊雷!
幸存的盐丁早己被吓破了胆,如同没头苍蝇,听到这唯一的生路指引,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他们如同疯了一般,扑向附近所有能找到的油布——破损的车篷、散落的货物遮雨布、甚至是从尸体上剥下来的浸了油的皮袄!手忙脚乱地将自己从头到脚,尽可能地包裹起来!
晏清和青杏动作最快!两人合力撕下一大块厚重的盐车油布,胡乱地裹住头脸和身体!油腻、肮脏、带着浓重盐卤和血腥味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极其难受,但就在油布覆盖全身的刹那——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无孔不入、疯狂侵蚀的靛蓝色毒雾,在接触到厚重油腻的布面时,竟如同遇到了克星!那浓稠的毒雾和滴落的毒液,瞬间被油脂吸附、凝固!在油布表面形成了一层粘稠的、不断增厚的靛蓝色胶状物,如同给油布镀上了一层剧毒的“釉”!但这层“毒釉”,却恰恰形成了一道致命的屏障,将内里的人和致命的毒雾隔绝开来!
虽然依旧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腥甜,皮肤也能感受到油布外毒雾的阴冷,但致命的腐蚀和吸入性中毒,竟被这层看似肮脏油腻的屏障,硬生生地挡住了!
“有用!大人!有用!!”一个全身裹在油布里、只露出惊恐双眼的盐丁激动地嘶喊起来,声音透过油布显得沉闷,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越来越多的幸存盐丁裹上了能找到的油布或浸油皮革,虽然狼狈不堪如同泥泞中的乞丐,却在致命的毒雾血雨中暂时保住了一命!
“这…这不可能!”站在高处的巨汉首领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暴怒!他精心准备的绝杀毒阵,竟然被几块肮脏的油布给破了?!
“杀了他们!冲进去!给我剁碎了!”巨汉首领恼羞成怒,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外围的漠北死士也反应过来,纷纷摘下简陋的湿布面罩(在毒雾边缘他们也需要防护),挥舞着弯刀,发出嗜血的嚎叫,如同潮水般从西面八方,向着被靛蓝色毒雾笼罩、但内部暂时被油布隔绝出一个个“安全孤岛”的驿站废墟,发起了疯狂的冲锋!
毒雾之外,是刀光剑影的围杀!毒雾之内,是靠着油脂屏障暂时苟延残喘的幸存者!
真正的血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