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灯海无风自动,千盏烛火在虚空中织成星河。我赤足踏过漂浮的灯盏,青铜珠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珠内每一粒星子都是萧景珩消散前的残念。
"这灯芯里的光,可还像龟岛那夜的萤火?"
熟悉的声音自灯阵深处传来。我蓦然回首,见那人玄色衣角浸在暖黄的光晕里,眉眼如二十岁初见时清朗,只是袖口金线绣的麒麟缺了半角——正是炼狱城血战中为我挡箭时撕裂的痕迹。
"萧景珩,"我攥紧袖中赤霄剑碎片,锋刃割破掌心,"你究竟是残魂,还是镜渊新化的幻蛊?"
他轻笑一声,指尖拂过身旁一盏往生灯。灯芯忽地窜高,映出龟岛暗舱的场景:十五岁的我蜷在货箱后,少年锦衣卫的绣春刀正抵住刺客咽喉。"沈姑娘,偷听朝廷机密可是死罪。"记忆中的萧景珩转身时,刀柄暗纹映着舱外漏进的月光,"除非...你拿什么来换?"
"当年你用半块杏仁酥换我缄默。"我凝视灯影中少年袖口滑落的糕点碎屑,"后来才知那酥里掺着琅琊阁的噬心散。"
"却也是解'长相思'蛊的引子。"灯畔人影渐凝实,他抬手指向另一盏灯。火光中浮现大婚当夜的喜房,我正将合卺酒泼向窗棂,酒液在青砖上蚀出莲花毒纹。"那夜你问我为何总在子时服药,"他虚抚过灯中自己苍白的侧脸,"其实是为压制从你脉象渡来的蛊毒。"
灯海忽然暗了三分,无数光斑自我袖间溢出。我这才发现腕间龙鳞纹路正在剥落,每一片金鳞都化作盏新灯——其中一盏映着炼狱城地牢,他脊背抵着烙铁将我护在怀中,铁链穿透肩胛时还在说笑:"夫人这投怀送抱的功夫,倒比剑法精进些。"
"千年轮回,三百二十七世。"萧景珩的虚影在灯阵中忽明忽暗,"你问过我西百六十九次'为何相护'。"他抬手引来盏残灯,灯芯里是我在朱雀楼刺向他的暴雨梨花针,"最狠那次,你在淬毒针尖刻了往生咒。"
我望着灯影中自己颤抖的手,彼时他颈侧被银针划出的血痕正与今世伤处重叠。"那你为何不躲?"
"因我知那日是你妹妹忌辰。"他虚点灯芯,画面忽转至沈府荒院。七岁的我抱着襁褓缩在井边,怀中婴孩心口插着半截鎏金剪——那本该在祠堂供奉的凶器,此刻正在往生灯里泛着血光。
灯海突然剧烈摇晃,青铜珠在掌心发烫。萧景珩的虚影淡了几分,语速却急促起来:"当年常王妃给你的长命锁,内层刻着沈家禁术总纲。明玥正是发现此物,才被..."
"才被炼成镜渊的钥匙。"我接过后半句,喉间涌上腥甜。那些轮回中刻意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每世临终前,明玥都会捧来掺着解药的毒酒,而她腕间银铃的刻纹,分明与常王妃赠我的及笄礼如出一辙。
万千灯盏突然向中心坍缩,萧景珩的身影在强光中几近透明:"沈明昭,你可知为何每一世我都会爱上你?"
狂风掀起往生灯帐,露出灯阵核心的青铜罗盘。盘面卦象竟是由婚书碎片拼成,每一片都浸着金血。"因初代阁主在你魂识中种了情蛊?"我冷笑着扯开衣襟,心口龙鳞纹路己蔓延成锁链状,"还是因这该死的蚀骨轮回?"
"因在龟岛初遇那日..."他的声音突然染上笑意,灯海应声映出往生阵外的场景:青石巷尽头的油纸伞下,玄衣郎君正弯腰拾起我遗落的玉簪,"你骂我'登徒子'时的眼神,像极了炸毛的狸奴。"
我怔然望着灯影中二十岁的自己。少女耳尖绯红却强作镇定,而彼时的萧景珩袖中暗器己对准她身后刺客。原来那些轮回中刻意疏离的初见,都藏着不曾言说的回护。
"情蛊可篡记忆,可改命数,却改不了心动的模样。"他的虚影开始消散,声音却愈发清晰,"就像你明知我是镜渊棋子,仍会在炼狱城为我剜心取血..."
青铜珠突然炸裂,万千星子汇成洪流。我伸手去抓最后一点光斑,指尖却穿过他虚无的衣袖。往生灯海在轰鸣中湮灭,唯有那句未尽之语在虚空回荡:"沈明昭,去江南看看真正的..."
晨曦刺破黑暗时,我跌坐在青石巷潮湿的台阶上。油纸伞斜倚墙根,伞面"无岸"二字被朝霞染成暖金色。巷口早点铺的热气裹着桂花香飘来,跑堂少年哼着扬州小调经过,腰间银铃叮咚作响——那调子,竟与萧景珩在龟岛吹过的叶笛声一模一样。
青石巷的晨雾裹着茶香,我倚在茶馆斑驳的木窗前。对街说书人正拍响醒木,惊飞檐下栖着的白鸽:"上回说到,那锦衣卫为救沈家女,生生受了三十六道透骨钉..."
茶盏在掌心转出半圈涟漪,碧色茶汤里忽地映出玄色衣角。我猛然抬头,见临窗那桌坐着个戴斗笠的茶客,他执杯的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正是炼狱城中为替我取钥匙所伤。
"夫人这茶,可还如龟岛那夜的雨前龙井?"
熟悉的声音惊落指尖茶盖,瓷片碎裂声里,说书人的醒木重重拍下:"列位看官,且说那萧大人剜心取血时,念的竟是..."
"念的是《漱玉词》第七卷。"斗笠下传来低笑,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案上勾画,"那年你躲在藏书阁三日,便是为寻此卷救常王妃。"
我凝视水痕未干的"一剪梅"三字,忽记起朱雀楼大火那夜。他冒死闯火场取的并非密函,而是我及笄时誊抄的词稿。"萧大人倒是好记性。"我袖中赤霄剑残片,"却不知当年在诏狱刑房,你对着烙铁念这词时,可想过今日?"
茶汤泛起细密涟漪,他抬手引来只碧色茶宠。那蟾蜍背上的金线走势,竟与往生灯阵的星轨暗合:"夫人可知,为何每世轮回我都选在立春之日醒来?"
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撞响,惊散的记忆如柳絮纷扬。建安二十三年的立春,我被反锁在祠堂暗阁,窗外忽飘来裹着杏仁酥的纸鸢——绳结处系着的,正是半卷《漱玉词》。
"因那日是你第一次唤我名字。"他虚点茶汤,水纹映出龟岛初遇的场景。十五岁的我蜷在货箱后,少年锦衣卫的绣春刀折射着月光:"沈明昭,这名字倒是衬你。"刀尖挑落的不是刺客首级,而是悬在我头顶的毒蛛。
茶楼忽起喧哗,说书人正说到大婚夜的血色鸳鸯。我望着案上渐冷的水痕:"萧景珩,若那一世我真将毒酒喂入你口中..."
"你喂了。"他截断话头,虚影在晨光中淡了几分,"在第七十二世霜降那日。"茶宠突然裂开,露出内里暗藏的青铜司南,"你握着鸩酒的手在抖,睫毛上凝着霜,比朱雀楼的雪还干净。"
跑堂少年添茶的水柱忽地歪斜,滚水在桌面淌成卦象。我望着"山风蛊"的纹路轻笑:"那夜你说'夫人亲手斟的酒,穿肠毒药也甘之如饴',原是早知酒中掺着噬心蛊的解药?"
"却不知解药需以饲蛊人心血为引。"他虚抚左胸,那里本该有道三寸剑伤,"你剜心取血时,可听见我在冰棺里唤你的名字?"
茶楼外忽飘来货郎的拨浪鼓声,那调子竟与往生灯阵的韵律暗合。我望着鼓面旋转的八卦图:"萧大人这般情深,怎不问问我有几世当真动过杀心?"
"西百六十九次。"他抬手接住窗外飘进的合欢絮,"最险那次在镜渊祭坛,你的剑尖距我眉心仅半寸。"虚影忽然凝实几分,眸中星河倒转,"却在最后偏了半厘——因我说'娘子今日的眉黛画歪了'。"
说书人惊堂木再响,满堂喝彩声淹没了茶宠的碎裂声。我望着掌心被赤霄残片割出的血痕:"今世你引我来此,就为说这些陈年旧梦?"
"为问夫人一句。"他忽然倾身,斗笠垂纱拂过案上茶渍,"若知往生灯阵每盏皆是我的执念所化,当年在炼狱城,可还会斩碎那三百盏长明灯?"
茶汤映出我骤然苍白的脸。记忆如附骨之疽撕开封印:那夜我挥剑斩碎的岂是灯盏,分明是他寄在每簇火苗里的残魂!
"你看,你从来不懂。"他虚点我腕间龙鳞,金纹正吞噬着茶楼烛火,"那些灯芯燃着的,是你每世展颜时的模样——"
话音戛然而止。说书人正说到最紧要处:"...只见那萧大人剖开胸膛,取出的不是心臟,竟是支染血的玉簪!"满堂哗然中,我袖中的赤霄残片突然发烫——那日他塞入我掌心的,分明是半截断剑!
"夫人今日这身竹青襦裙..."虚影在晨光中碎成星尘,"倒像极了初遇那日的..."
铜铃骤歇,茶楼外忽起烟雨。我望着案上未饮的第三盏茶,忽觉颊边微凉——那滴落在青瓷盏中的,不知是檐角漏进的雨,还是轮回千载未干的泪。
茶烟在雕花窗棂间游弋,凝成半阙《念奴娇》的残影。我望着案上第七盏冷透的碧螺春,水面倒映的己非今世容颜——金鳞纹路爬上眼尾,恍惚是青铜棺中初代嫡女垂眸的模样。
"夫人可数清了?"萧景珩的虚影倚在茶楼楹柱旁,指尖着柱上刀痕。那是我在第七十三世轮回时留下的剑印,彼时他假意挟持说书人引我现身,"这楹柱嵌着三百六十五道刻痕,恰是你每世问心的次数。"
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撞得乱响,说书人惊堂木拍出裂帛之音:"上回说到,萧大人剜心为引,取的不是玲珑蛊,而是..."满堂茶客屏息间,跑堂少年失手打翻茶盘,青瓷盖碗坠地的脆响与记忆中的玉碎声重叠——那夜我摔碎定情玉佩时,他拾起的每片碎玉都沁着血指痕。
"而是半块杏仁酥。"萧景珩虚点我面前的茶盏,涟漪中浮出炼狱城地牢的场景。他脊背抵着烙铁,唇间衔着块糕点残渣:"沈姑娘若肯笑一笑,萧某再受三百烙刑也值当。"
我屈指叩响茶案,惊散水中幻象:"萧大人这般苦心孤诣,就为证个虚妄的情深?"袖中赤霄残片割破腕间龙鳞,金血滴入茶汤时竟凝成合卺杯的纹样,"不如说说,这第七盏茶里藏着什么蛊?"
虚影忽然凝实三分,他广袖拂过茶案,水渍在桌面蜿蜒成龟甲纹路:"夫人不妨猜猜,为何每世轮回皆始于立春,终于霜降?"茶烟在他眉宇间流转,恍若往生灯阵中跳动的命火,"因你第一次为我落泪,是在建安二十三年的霜降夜。"
茶楼外忽起货郎沙哑的吆喝,拨浪鼓面绘着的朱雀图腾在阳光下泛着血光。我望着鼓绳系着的青铜司南,忽记起镜渊崩塌那日,明玥腐烂的指尖也缠着同样的红绳:"萧景珩,你与琅琊阁主的赌约还剩几局?"
虚影轻笑一声,残破的指尖穿透茶汤,捞起片沉底的碧螺春:"夫人可知这茶叶需经七蒸七晒?"蜷曲的叶脉在晨光中舒展,竟显出血书小楷——"宁负苍生不负卿"。
说书人惊堂木再响,满堂喝彩声惊飞梁上燕。我望着燕尾掠过虚影的眉心,那里本该有道剑伤:"第九十九世轮回,你在朱雀台替我挡的明明是淬毒弩箭。"
"夫人记错了。"他虚抚左肩,"那刺向心口的剑偏了三分,只因我说'娘子今日的眉黛画歪了'。"茶烟忽地扭曲成往生灯阵,灯芯里映出我执剑的手在剧颤,"就像此刻,你袖中赤霄残片己三次对准命门..."
铜铃骤歇,茶楼陷入死寂。跑堂少年僵立在天井光影里,手中茶盘映出我身后狰狞鬼影——常王妃的鎏金护甲正抵住我后心,玛瑙尖刺上爬满青铜蛊虫。
"好孩子,这第七盏茶该凉透了。"常王妃的声音裹着尸腐气,"饮尽它,你便能见真正的..."
赤霄残片突然暴起,金血在虚空划出往生咒。我反手刺穿身后幻象,常王妃的虚影碎成万千蛊虫,其中一只衔着褪色的长命锁:"昭儿,你当真以为挣脱了蚀骨轮回?"锁芯弹出的银针上,赫然刻着今世的生辰八字。
萧景珩的虚影在蛊虫嘶鸣中愈发透明:"夫人可还记得..."他残破的衣袖扫过茶案,三百六十五道刻痕突然渗出血珠,"每道伤痕里,都藏着你唤我名字的声音..."
茶楼轰然崩塌,我坠入青铜珠内的星海。万千往生灯在周身流转,每盏灯芯都燃着段未竟的对话。最亮那盏映着青石巷的烟雨,油纸伞下的人转身轻笑:"沈姑娘,你的玉簪..."伞面"无岸"二字被血浸透,渐渐晕染成"同归"。
骸骨阵中阴风骤起,七十二具白骨心口的玉佩突然迸发青光。我望着那枚鎏金缠枝纹残玉,忽然记起祠堂大火那夜,母亲将我推入密道时塞来的玄铁匣——匣底暗格藏着的半块玉佩,此刻正在我袖中发烫。
"归墟非玉,乃是龙脉裂隙。"萧景珩的残魂在青光中愈发透明。他虚点骸骨阵中央的青铜司南,盘面指针突然调转,首指我袖中震颤的玉佩:"当年沈府七十二口甘愿赴死,为的是将这道裂隙封入..."
"封入我的魂魄。"我截断他的话,赤霄残片割破掌心。金血滴落处,骸骨阵突然活转,白骨们齐声吟诵起沈家祭文。那些本该陌生的词句,竟与幼时母亲哄我入睡的童谣重叠:"月照归墟,烬骨为灯..."
常王妃的幻影突然从司南中浮出,她腐烂的指尖穿透萧景珩的残魂:"好孩子,你当真以为剜心饲蛊是为救她?"玛瑙护甲勾起我袖中玉佩,"归墟玉佩需饮尽至亲血,你外祖父当年剜杀七十二口..."
"住口!"萧景珩的残魂突然凝实,青光化作锁链缠住常王妃。骸骨阵中七十二枚玉佩应声碎裂,迸出的荧光在空中拼出沈府当年的星象图——建安二十三年腊月初七,紫微星旁竟悬着两轮血月!
"那夜死的何止沈府。"萧景珩的虚影抚过星图,指尖触及的血月突然化作往生灯,"你母亲抱着假死的你冲出火场时,真正的祭品是..."
青石巷的烟雨突然倒卷,露出巷底森森剑冢。我望着插满赤霄残剑的坟茔,忽然记起祠堂暗阁那幅被血浸透的壁画——画中执剑斩龙的女子背影,穿的正是我及笄时的烟罗裙!
"归墟开,烬海平。"常王妃的幻影在青光中扭曲,"沈明昭,你才是龙脉最后的..."
骸骨阵突然剧烈震颤,七十二具白骨齐齐跪拜。我袖中玉佩挣脱金鳞束缚,与阵眼处的司南合二为一。青铜珠在掌心炸成齑粉,万千星子汇成洪流——每粒星尘都是沈府亡魂的执念,此刻正在我灵台嘶吼着同一句谶言:
"宁碎归墟玉,不渡蚀骨劫!"
掌心金血蜿蜒成符,赤霄残片嗡鸣着嵌入司南盘心。万千星尘突然倒灌入体,灵台深处响起母亲的吴侬软语:"昭昭,要记得梧桐巷的月亮......"
记忆如碎玉迸溅。建安二十三年的血月下,我分明看见母亲跪在祠堂地宫,将襁褓放入刻满镇魂咒的青铜棺椁。外祖父的龙头杖刺穿她心口时,七十二盏往生灯正映着檐角两轮红月。
"原来我才是蚀骨劫的容器!"指间金鳞片片剥落,骸骨阵中跪拜的白骨突然暴起。常王妃的玛瑙护甲穿透我胸腔时,竟扯出半截龙骨,"沈家用七十二道魂锁困住归墟,却把钥匙藏在..."
萧景珩的残魂倏地裹住龙骨,青光里现出龙渊阁旧景。少年帝王执笔的手正被三寸金钉贯穿,朱砂折子上"沈氏女可镇归墟"八字犹带血迹:"明昭,当年钦天监卦象所指本是你母亲!"
青铜司南轰然炸裂,往生灯焰暴涨三丈。我望着火光中浮现的襁褓——那婴孩心口缀着的鎏金缠枝纹玉佩,分明是父亲战死沙场时攥着的定魂玉!
"月照归墟,烬骨为灯......"白骨吟唱突然转为凄厉龙吟。剑冢中万千赤霄残剑破土而出,在我周身结成赤金剑阵。常王妃腐烂的面皮下钻出玄蛇,嘶吼着扑向空中凝聚的星象图:"两轮血月当空,今夜子时......"
子夜钟声穿透雨幕。掌心赤霄纹路突然灼亮,七十二具白骨心口同时绽开金莲。萧景珩的虚影在莲火中凝成实体,龙鳞战甲覆上他半透明的手掌:"沈明昭,龙脉裂隙要吞的是建安二十三年的......"
最后半句话湮灭在骤起的雷声里。我握紧没入胸口的赤霄剑柄,看剑身倒影中自己的瞳孔正化作竖瞳——那夜母亲塞来的玄铁匣暗格里,除却半块玉佩,还有张泛黄的庚帖:
甲子年癸酉月丙戌日,双月凌空,荧惑守心。
正是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