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馆,深夜
烛火幽幽,照不亮人间沉浮。
桌旁,两名酒鬼东倒西歪,浑身酒气。
靠窗的一名年长的懒懒地掀开帘子,朝这边瞥了一眼,嗤笑道:“这两个穷酸,又醉倒了?”
年轻的阿暖靠在榻上,随手撕了块点心塞进嘴里,道:“红鸾姐,他们都醉了三天了,还赖在这里不走。”
“穷鬼,自是无处可去。”
阿暖掩唇轻笑:“穷鬼也来风流?”
“他们以前可不是穷鬼。”
阿暖一愣:“哦?”
红鸾悠悠叹道:“十年前,他们可是儒圣学院的高徒,后来……”
“你是说……那场焚书坑儒?”
“还能有哪一场?”红鸾放下点心,拍了拍衣襟上的碎屑,眼神微微有些复杂,“十年前,儒圣学院的那些书生,可谓是风光无限,京城士子无不以入儒门为傲,学成之后,入朝为官,治国齐家平天下。”
“可惜啊……”她语气一转,轻笑了一声,“他们非要自寻死路。”
阿暖不解:“为何?”
“因为儒家主和。”红鸾目光微微低垂,像是在回忆往昔,“当年与万妖国一战,整整打了二十年,生灵涂炭,十室九空。儒家学子不忍百姓再受战乱之苦,主张休战,与万妖国议和。”
“结果呢?”
“结果?”红鸾冷笑一声,“皇上大怒,说他们是乱臣贼子,于是……”
她顿了顿,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自己雪白的脖颈上比了一下,轻轻一抹:“焚书!坑儒!”
阿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呢?”
“后来?”红鸾望向那两名酣睡的酒鬼,说道,“儒圣学院被封,天下书院尽毁,凡是儒家出身者,不得入仕为官,甚至有些家族因此满门抄斩。”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从那以后,京城再也没有敢首言的谏臣,连谏官这个职位都被撤了。”
“如今,儒门衰败,主战派都被打压,今日的朝堂,尽是一些摇尾乞怜之辈。”
红鸾淡淡扫了两人一眼,道:“这些人,昨日还在庙堂纵论天下,今日便在勾栏买醉。”
阿暖笑道:“红鸾姐,你懂得真多。”
红鸾脸色一变,不再言语。
不一会,一名酒鬼悠悠转醒。
大师兄周无病醒来后并未言语,只是静静地盯着窗外。
窗外,夜色如墨,灯火沉沉,街巷冷寂。
风卷残叶,似飘零旧梦。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衣着虽旧,却纤尘不染,发鬓间却己染霜。
与他的干净相比,对面之人穿着极旧的儒袍,袍面上东一道西一道沾着污渍,缝隙间竟然还能看到几颗发硬的米粒,浑身散发着一股酸味。
随后,孟浩轩悠悠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待看清对方之人后,他立刻拿起酒杯砸过去,怒喝一声:“滚!”
酒杯在周无病脸庞前遭遇到巨大的阻力,竟然生生停在空中。
周无病叹了一口气:“五师弟,你又何必如此?”
孟浩轩冷笑一声:“何必如此?大师兄,你还好意思问?”
他一把抓起酒壶,猛灌一口,眼中透着几分癫狂,“十年了!你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吗?
当年若非你拦我,焚书那夜,我便随夫子一同葬身火海!”
周无病静静看着他,声音低沉:“昔日伏阙哭谏,血染殿前,换来一炬天火!昔日同窗,或斩于午门,或葬于黄泉!
如今夫子死了,儒院己毁,若连你我都死,又有谁撑起儒门?”
“儒门完了,还撑个屁!”孟浩轩爆粗口。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周无病平静道,“不同时代有不同安身立命的方式。”
孟浩轩猛地站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立个屁!我才没你这么贪生怕死!”
说罢,他扬手便朝周无病挥去,拳风带着几分醉意的狂暴。
周无病皱眉侧身,一手轻轻一带,孟浩轩的拳头便被卸去力道,虚晃一招,砸在桌案上,震得茶壶翻倒,茶水流了一桌。
红鸾皱眉,懒懒地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帕子掸了掸衣袖:“两位爷,打架请出门,别弄脏了绣春馆。”
孟浩轩喘着粗气,双目通红,周无病则站在一旁,稳如泰山。
“儒门完了!你别再做春秋大梦了!”
孟浩轩癫狂地扬了扬手,怒而离去。
阿暖看着台上的舞姬载歌载舞,再看看这两个忧国忧民的书生,瞬间有一种强烈的反差。
她忍不住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此言一出,孟浩轩的脚步骤然顿住。
他回头看着阿暖,瞪着通红的眼睛,声音发颤:“这诗……你方才念的诗,谁写的?”
阿暖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我也是听来的。”
孟浩轩不依不饶:“听谁说的?”
阿暖怯怯地看了红鸾一眼,红鸾眯了眯眼睛,缓缓开口:“此诗乃萧辰于教坊司所做。”
“萧辰,哪个叫萧辰?”
“你们两个醉鬼,当真连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红鸾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萧将军之子,萧辰!”
孟浩轩听到“萧将军”二字,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十年前,正是萧将军带头劝陛下不要焚书坑儒,若非如此,天下儒士恐怕要被赶尽杀绝!
萧将军对儒门有大恩!
周无病倚着窗沿,风吹过他发白的两鬓,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阿暖看到这一幕,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嗯?
周无病从神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瞪大眼睛,看向阿暖:“此诗……又是何人所作?”
“萧辰啊……他这几天可有名了。”阿暖眨了眨纯真的眼睛。
周无病目光微凝:“望尽天涯路……此人,必是同道中人!”
他不由想起儒门如今的败落,一句“望尽天涯路”将这种心情描绘得淋漓尽致!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啊!”孟浩轩呼吸急促,激动得全身微微颤抖:“好诗……好诗啊!我要见他!”
红鸾皱眉不耐:“你们两个疯子,都醉成这样了,还折腾什么?”
孟浩轩却不管不顾,猛地推开红鸾,激动得像是找到了失落己久的希望:“我要见他!我要见这个人!”
孟浩轩仰天狂笑,眼中却含着泪光:“薪火既存,何惧夜长!”
他猛然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此身纵然埋沟壑,亦要儒门燃星火!”
夜风穿堂过,吹得烛火摇曳。
光影忽明忽暗,如残烛将尽,又似星火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