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是没猜错的话,还有……鼻涕。
嫌弃,很嫌弃,但是她没有动。
首到凌瑾哭够了,她起来去一遍又一遍的净手,卧房中回荡着“哗啦哗啦”的水声。
“说吧,三年前是怎么回事?”凌遥光拿了帕子,仔细擦过手,坐回到床榻上。
凌遥光本是不想揭人伤疤,打算等春闱结束后去问宋时当年情况,但看到凌瑾对皇后那番话反应如此。
她觉得与其让疮藏着,让有心之人时不时在疮上撒两把盐,倒不如自己一次下手狠些,把疮剜出来,再让皮肉好好生长。
凌瑾洗净脸上鼻涕眼泪,蹭到凌遥光身边,一把抱住了她,将脸埋进她颈窝。他嗅着那似有若无的玉檀香,把深藏在心底的无尽懊悔愧疚剖开给她看。
对于凌瑾而言,三年前那段记忆如被刀刮过的鱼鳞,有些残留在身体里,有些掉在了水里,只要将水一搅动,里面就可见混着血丝的鳞片。
三年前皇上东游益州,膝下西位皇子一起随同。益州饮虹山庄美景天下闻名,其东西两间饮虹苑每逢大雨后,经常正巧有彩虹垂落。
当时一行人到饮虹山庄时,恰逢大雨,司天监观天象预测晚上雨停后会有极为罕见的夜虹,东西两间饮虹苑自然是安排给了皇上和太子。
三皇子凌殂与太子是双生子,除了凌殂左眼眼尾多了一颗极淡的痣,两人气质虽不同,但相貌无二。
凌殂敛了身上的纨绔放浪之气,端起假正经的架子,真能让人分不出谁是太子谁是三皇子。
那日三皇子玩心大发,央着太子与自己换房间,想等雨停后看彩虹垂落。他在床边巴望了大半夜,可他没能等到彩虹,等到的却是自己原本被安排住的云栖居起了大火。
滔天火光在霎那翻涌,半边夜色都被染成橘黄,浓烟裹挟着热浪,焦糊味和哀嚎声传来。
没有人及时赶过去救火。
等凌殂飞奔到云栖居时,一切都晚了。他只看到一个浑身是火的东西,发出似人似兽的嚎叫,然后迅速被吞噬。
凌遥光有些烦躁,因为她脖颈间被凌瑾弄得很湿粘。
不过,她轻抚着凌瑾脊背的手没有停住。
“遥光,如果我没有跟皇兄换房间那该多好,葬身火海的就是我。皇兄对我那么好,从小到大,无论我做错什么事都是他护着我,无论我怎样顽劣,他都宠着我……”凌瑾边说,边在凌遥光脖颈间蹭掉泪水。
凌遥光很感动,又觉得有些奇怪。
如果是她的妹妹凌遥诚像这样不学无术,成天招猫逗狗,她肯定不会无限度地宠着,而是会揍她。
可如果是一场大火,必须要死一个人,那她愿意是自己而不是凌遥诚。因为母皇说过,妹妹比她适合做女帝,也因为那是她妹妹。
就像十年前大魏天灾,她从心底里更愿意是自己被献祭,而非是妹妹。
“云明,我母皇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凌遥光,一个是我妹妹凌遥诚。
我会来到这里是因为十年前我在的大魏发生天灾,司天监说需要有母皇血肉至亲之人献祭,我选择了以身祭天。大能守护大魏黎民,小能守护妹妹阿诚,我这样很开心。”
凌遥光不知凌瑾能不能理解自己说的意思。
凌瑾两手按着她的肩膀,稍稍拉开了些距离,看着她的眉眼,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牺牲的人可以是主动选择牺牲,受益者怎么能安然苟活啊。遥光是能普照天下万民的遥光,可皇兄只为我这样一无所事的废物丧了命。”
凌瑾知道,即便皇兄与遥光同是牺牲者,还有很大的不同。遥光是明知结果而主动选择,可皇兄却是在不知所以的情况下因自己而遭殃。
受益者如何安然苟活……
这话让凌遥光心一颤,她想到了妹妹,不知道妹妹会不会也这样想。
如果她能早一点听到凌瑾这番话,那她一定会多跟妹妹解释一些,让妹妹不要背负那么沉重的心理负担,而不是只留下那样冰冷冷的叮嘱。
她想到了诚儿从灵山寺为她求来的符,那一步一磕头,走完二百零八阶石阶才能求来的平安符。
凌遥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逝者己逝,生者尤生。逝者不希望生者是安然苟活,逝者希望生者是有意义活着。”
这话,是对凌瑾所说,也是对永远不可能再听到这话的凌遥诚所说。
凌瑾听着这话,怔了一怔,猛然把眼前人紧紧拥入怀中。他抱得很紧,像是久不见黑暗的人,抓住了一束光。
知道他身份的人,只有皇后和宋时。
宋时帮着他查三年前饮虹山庄失火真相,但从不会对他说这种话,从不会提起三年前的事。皇后……倒是会时常提起,除了谩骂就是一遍一遍让他加深负罪感。
“谢谢你遥光,谢谢……”
凌遥光觉得自己胸腔中的空气很快被挤尽,甚至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去,于是她手掌运力,一掌打在了凌瑾肩上,这才解救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凌瑾摔在床下,右手捂着疼痛左肩,连咳了好几声,垮着脸微微仰头看着床上的凌遥光。
他不知道触碰了什么机关,刚才还对自己温柔体贴安慰自己的遥光小乖乖,一下子又变成了母老虎。
凌遥光终于能深吸几口气,她抬手摸了一把自己脖颈,果然被凌瑾涕泪弄得又湿又粘。她嫌弃地看了眼手,踩上鞋子快步去了耳室清洗。
凌瑾揉着右手捂着被打痛的左边肩头,左手捂着摔痛的屁股,赶紧爬起来去给凌遥光那要换的寝衣。
等两人收拾好,外面墨色己经褪去,天空将明未明,不时传来几声早起鸟儿的啼鸣。
凌遥光这几夜有凌瑾在,都未睡好,此时头脑很昏沉;而凌瑾,全无睡意。
“遥光小乖乖,我是你的对不对?”他抱着凌遥光问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