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
以前,鹿铃从不介绍自己的名字。
别人问起,她就含含糊糊地“嗯”一声,或者随手摘朵野花递过去:“喏,就是这种。”
她总觉得,“名字”是那些有来历的妖怪才配郑重其事说出口的东西——
像胡小满,每次提起“青丘胡氏”时,眼里都带着月光般的清傲。
而她呢?不过是山野间一株偶然成精的铃兰花,连年纪都算不清,哪有什么值得说的故事?
可自从学会写字后,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第一次,是在立夏祭的集市上。
卖糖人的老妖笑呵呵地问:“小姑娘叫什么呀?给你画个糖名牌。”
往常鹿铃会胡乱指个花样糊弄过去,但那天,她突然挺首了背:“鹿铃。”
老妖的糖勺悬在半空:“哪个‘鹿’?哪个‘铃’?”
她夺过糖勺,在石板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又画了朵铃兰在旁边:“就是这样的鹿铃!”
糖浆在阳光下金灿灿地凝固,成了她第一件署名的珍宝。
后来,她越来越喜欢说自己的名字。
给山神大人送新酿的花蜜时,会在坛底贴上【鹿铃 制】;
遇见迷路的小妖,会折根树枝在地上划拉:【我叫鹿铃,住在山野小厨】;
甚至半夜偷偷在胡小满的《百花谱》扉页添了一行:【借书人是全天下最可爱的鹿铃】(虽然“借”字写错了)。
最让胡小满惊讶的是,她开始收集所有带“铃”字的东西——风铃、铃铛草、古籍里提到“铃兰”的段落,
像在一点点拼凑自己存在的证据。
某天清晨,胡小满在书房发现一张压在镇纸下的画。
纸上,一丛野蔷薇和铃兰纠缠生长,旁边题着:
【鹿铃】
【山野生的,但很好】
墨迹稚嫩得像初生的藤蔓,却让他想起青丘古籍里那句话:【有名者,方知归处。】
窗外传来窸窣声,胡小满抬头,看见鹿铃躲在窗棂后,头顶的铃兰花开得正盛——
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因为被看见写字而慌张逃走。
小狐狸忽然笑了:“过来。”他铺开一张新纸,“我教你写‘铃兰花’。”
风掠过山岗,带着初夏特有的清甜。
——原来识字这件事,最先教会她的,是如何爱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
鹿铃学会了写“山野小厨”,歪歪扭扭贴在厨房门口;
胡小满的尾巴成了她的“橡皮擦”,写错字就蹭一下;
林葵笑着给二人组做了“扫盲结业点心”:字糖饼——咬开能看到里面藏着的“勇”字。
当夏夜的萤火虫点亮后院时,小花妖突然用树枝在地上划拉:“胡小满,你看!”
地上是六个稚嫩却工整的大字:
“谢谢你,笨狐狸。”
胡小满的尾巴尖悄悄卷起来,盖住了她写错的“狐”字那一撇。
他突然想起《诗经》里那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可他的野路子学生,还了一封带着泥土芬芳的感谢信。
风温柔地吹过,带着墨香与花香。
多年后,当鹿铃能流畅地写下《百花谱》全卷时,胡小满才告诉她:
那些歪斜的字迹,比任何名家法帖都更让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