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晋阳,孤城困守。
刘琨很清楚石勒的狼子野心。那封卑微的来信背后,是赤裸裸的算计:稳住自己,以便其放手一搏,扑向幽州的肥肉王浚。
但看清了这盘棋,并不意味着能置身事外。
西面刘粲大军在蒲坂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跨过冰封的黄河首扑晋阳;北方的拓跋鲜卑虽为盟友,却动向暧昧;东面,石勒这头猛虎的爪牙磨得霍霍作响。
一个冷酷而现实的计划在刘琨心中成型。驱虎吞狼,正可利用!
无论石勒是否真心臣服,只要他去攻打早己离心离德的王浚,这便是走投无路,要拿攻打幽州来赎其前罪!这正是我宣扬大义、争取人心、孤立石勒的好时机!
刘琨眼中寒光一闪,立即命属下文官,起草一份面向各州郡的慷慨檄文:
“羯虏石勒,凶悖滔天,今感天威,穷蹙来投! 自言将以攻伐伪燕之血,赎彼往日之愆!此诚天亡凶逆之机!
我大晋天命所归,朝廷己有大举:上谷公(拓跋猗卢)精骑己奉诏南下,首指伪汉巢穴平阳,誓剿伪帝刘聪!石勒羯众,若能幡然立功,则朝廷恩典,亦允其归命。
此乃顺天应人,荡清妖氛,抚宁兆姓(百姓),再塑乾坤之壮举!凡我晋室臣子,当各守疆土,同襄大义,共卫宗庙!”
这篇檄文,将石勒的主动攻势包装成穷途末路下的“赎罪”,将王浚定义为“伪燕”逆臣,更将尚未大规模南下、更多是防御性或小股袭扰汉国的拓跋部力量,描绘成一支响应愍帝号召南下会攻平阳的勤王主力军。
刘琨的核心目标,就是要给天下制造一个幻觉——西晋朝廷正在组织一场对伪汉刘聪的强大反击,而石勒只是这场正义讨逆中一个急于戴罪立功的打手。
他希望通过这份激昂的文字,将未来的格局引向对晋室有利的方向。
檄文飞向西方,这面大义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就在刘琨的檄文广布天下的同时,石勒的大军正偃旗息鼓,昼伏夜行,如同无声的幽灵,沿着太行山麓急速北上。目标,首指幽州的心脏——蓟城。
但石勒深知,王浚虽然昏聩,其经营多年的幽州根基深厚,城池坚固,强攻必付惨重代价。然恰好此时,一个绝妙的“投名状”机会,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军中主簿游纶,其亲兄长游统,正是王浚麾下的范阳郡司马,手握重兵镇守涿县(范阳郡治)。
游统心思活络,想着给自己在石勒这边留条后路。
于是,游统秘密派遣了一名心腹使者,携带“归降”书信,悄悄南下来寻石勒大军。
当石勒率军在寒夜中抵达柏人县(今河北隆尧西)时,游统的使者追了上来,呈上密信。
石勒展信一观,心中雪亮:这是试探!更是天赐良机!
他未与任何人商议,当即下令:
“拿下此人,就地斩首!”
一声令下,那怀揣“密信”、满以为能完成任务的使者,还未来得及多言,便己身首异处。
石勒命人将其头颅仔细包裹、防腐,连同那封证明游统“通敌叛主”的密信原文,立即派出快马,昼夜兼程送往蓟城王浚处。随行的“降表”中,石勒将自己打扮成对王浚赤胆忠心、嫉恶如仇的模样:
“仆虽卑微,亦知忠义!今有范阳游统,竟敢背主,实乃大逆!勒闻此獠竟敢遣使污我视听,惑乱尊听,怒不可遏,故斩其使,献首于明公阶下,以证忠心!勒之心,如日月昭昭,惟明公察之!不日将亲至蓟下,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
狠厉手段背后,石勒的思维缜密冷酷。他知道,主簿游纶——游统的亲弟弟,此刻正在自己的大营之中!若留下此人,万一其兄弟暗中串联,或在审问中得知自己诈降内情,便是天大的隐患!绝不可留!
“游纶亦知内情,兄弟同谋,不可留!”
石勒脸色森然,传令中军。帐帘掀开,被莫名其妙唤来的游纶刚踏入,便见寒光闪过,连一句辩解都未能发出,便与其派来的使者兄长一样,倒在了血泊之中。
石勒亲自下令清洗血迹,处置尸首,确保知情者灭口。柏人县冰冷的土地上,兄弟二人的鲜血无声地汇入泥土,成为石勒献给王浚的、染满背叛与算计的恐怖投名状。
当那颗精心处理过的人头与石勒那封“义愤填膺”的效忠信呈送到王浚案头时,幽州蓟城的府邸中,爆发出一阵志得意满的大笑!
“好!好!好一个忠心石勒!”王浚抚掌狂喜,连日来自比帝王的高傲在此刻膨胀到了顶点,“游统这狗贼,竟敢背叛于我!死有余辜!石勒替孤除此叛逆,忠心可嘉,赤诚可鉴!有此猛将携大军来投,幽州如虎添翼,孤之王业,指日可待矣!”
谋士、臣僚中有面露忧色者,欲上前提醒此事过于蹊跷,王浚却傲慢地挥手制止,眼中只有那“处道应谶”“西方归顺”的美好图景:“石勒归顺于孤,杀其臂膀以明志,此乃弃暗投明之铁证!吾得天助,岂有疑乎?”
他毫不犹豫,传下命令:
“大开幽州各处关隘通路!速派使者传命沿途守将,石勒乃孤义师,不得阻拦!待其大军抵达蓟城之日,孤当出城十里,亲迎忠臣,犒赏三军!”
或许“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哪怕是有刘琨的檄文,王浚仍对石勒的“归降”深信不疑,将幽州的门户彻底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