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的艰险与李氏扎根的稳固,让强攻成为下下之策。刘昀的目光聚焦在长江这条血脉上,一个以“商”为名、实则锁链的计划,开始在江陵的舆图室和榷市的算筹间悄然勾勒。
管子之术的精要,在于两字:轻重。
“量资币,权轻重”
针对蜀地特产之冠——蜀锦,江陵通往建康的航道上,持有安南将军府特颁“护商勘合”的大商队日增。这些商队,并非受刘昀首接操控,而是世家大族组成的资本脉络,但其行动却被政令无形引导。
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持续地吸纳入蜀之锦。
不同于零散商贩的精挑细选,这些大商队在蜀中各地,尤其成都、梓潼、巴郡等织造重镇,如潮水般涌入。他们往往不分品级优劣,以远超市价的“溢价”,大包大揽地吃进货源。
蜀地的织坊、小商贾初时惊喜,纷纷开足马力。织机响彻昼夜,匠工热情高涨。这种需求端的骤然放量和价格的不断上扬,在民间织户眼中,这是千载难逢的发家机遇。
收购的价格,会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被庞大的需求与资本缓慢托举,向上攀升的通道己经打开。蜀锦的奇货可居,不再仅仅是品质的体现,更成了商路上的“硬通货”。
于此同时,另一条无形的绳索也在收紧——粮。
江左三吴,建康周遭,作为新晋的政治核心与富庶侨姓世族的聚集地,本身亦是重要的稻米产区。
刘昀通过庞大的商贸网络,将大量从江左“低价”购入的稻米,特别是来自丰熟地区、品质稳定但成本较低的成批量粮米,借助自身控制或深度影响的转运能力,悄然、持续地投入蜀地的榷市与州县市场。
再加上张舆在荆州这些年的改良,这条水路能够筹集大量粮食“倾销”至蜀地,逐渐进入蜀地流通环节。但其成本却会被庞大的蜀锦贸易利润所消化,其入市的价格便具备了“贸易战”的潜力。
对于依靠长江这条命脉的蜀地市场而言,上游涌入的廉价粮食,会无声地改变着米粮价格的基准线。对于蜀地寻常农户,会慢慢发现,丰收时节,粮食价格一年比一年低,一旦稍有涝旱,此消彼长的压力将更为凸显。
这并非一朝一夕的暴跌,而是温水煮蛙般的缓慢侵蚀,目的是让蜀中的粮食因为价格劣势,逐渐被商旅控制。
轻重之术,如同那只看不见的市场之手,开始扭曲蜀地经济的天然脉搏。
蜀锦价格的持续高涨,让更多的资本、人力和土地不自觉地追逐其耀眼的光环。
蜀地虽沃野千里,但在更高、更“稳定”收益预期的驱动下,精于计算的田主与富户们,会本能地权衡土地的使用价值:是继续种粮,还是改种桑麻以图更大收益?
随着时间推移,这一诱惑会逐步增强。
而李雄政权奉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国策,短期内固然民心稳固,长远看却也意味着政权对粮秣储备的战略性投入相对不足,其官仓的蓄水深度远不及专制强国。
一旦民间因追求“蚕桑之利”而减少粮食耕种面积,其整体粮产的抗风险能力将大大削弱。官仓的有限存量,在粮价被压制、民间存粮意识不足的情况下,将是未来巨大的隐患。
等到时机成熟,只需从外部切断益州粮食供给,蜀地便会自乱。对于农耕文明而言,战争永远是消耗战,没了粮食,这仗就没法打。
这种计策,有伤天和,却不得不用。
因为这巨大的贸易流量及其伴生的榷税利市,不仅涵养了安南府麾下的强兵利舰,还为另一重谋划铺就了通途。
荆州刺史王澄,这位清谈名士对实务的厌恶,与其对财富雅物的热衷,恰形成鲜明对比。
刘昀深谙此道。西晋士族莫不如此,奢靡成风,沉迷斗富。
蜀锦售往江东贸易所衍生的惊人收益中,一小部分被精妙地转化为可供“输送”的“润滑剂”——非是赤裸裸的金银,而是那些更能满足清谈名士“雅趣”的江东珍物、书画古玩,或是通过更隐蔽的“捐赠”方式,充实刺史府的某种“文教基金”、“雅集经费”。这种输送,契合王澄的身份,也满足了他的虚荣与享受。
这些全部通过张舆送到王澄手中,又在适当的时机,通过恰当的渠道,将张舆的功绩与其对荆州商贸繁荣的贡献,不着痕迹地推荐至王澄案前。
张华之孙的身份、荆州世家的支持、经手庞大贸易展现出的协调能力、以及背后润物细无声的“雅意”,共同构成了一份王澄难以拒绝的推荐理由——尤其是在他只需动动笔签署一纸荐书的情况下。(察举制)
很快,张舆便被王澄正式察举,以荆州治中从事(五品,统管州级行政机构内各曹)这一掌管文书案卷、居枢纽之位的实权州官身份参与治理荆州。
这个职位品级不高,却足以让张舆名正言顺地留在襄阳,更深入地参与乃至“服务”于州务流转。
由于司马姝的身份,将来的司马睿政权必然会把刘昀视作司马家的污点。而张舆能够成为襄阳中枢,一道更稳固、更合法的桥梁。只要能够争取到轻重术所需的几年时间,对刘昀就足够了。
江陵榷市的码头上,蜀锦如山,米粮如川。
货主与船商在讨价还价,税吏在点验货物,繁华喧嚣的表象下,每一锭银子、每一船粮食、每一卷锦帛,都在执行着刘昀无声的命令,为那深藏在崇山峻岭后的蜀道关隘,铺设着一条黄金浇筑、却又荆棘暗藏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