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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长安行台在血腥的权力更迭中勉强维系时，汉国征东大将军石勒的庞大军阵，己然如同一块沉重的铁砧，沉沉压在淮河之滨的葛陂。旌旗在潮湿的东南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营垒间弥漫的焦躁与疲敝。
石勒麾下多是不习水战的北地骁骑，南方的湿热与纵横水网曾让他屡屡在江淮碰壁。此番卷土重来，他舍弃了以往单纯的烧杀劫掠，转而在江淮一带强行征税纳粮，征发民夫伐木造船，显露出经营南方、窥视江东的长远野心。
下游建康的琅邪王司马睿岂能坐视？镇东大将军王敦奉王命火速调动江南诸郡兵马，集结重兵于江北重镇寿春，一面坚壁清野，一面摆开决战的阵势。
晋军舟师横锁河面，步卒列营寨于城外，寿春城头更是守备森严，旌旗如林，肃杀之气首冲云霄。
然而，天意难测。恰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江淮迎来了数十年未遇的连月滂沱梅雨。铅灰色的天穹仿佛漏了底，雨水不分昼夜，三月未停，将葛陂方圆百里化作一片泥泞泽国。
石勒依水而建的大营，帐幕湿透，粮草浸水霉变，战马在污水中打着响鼻，疲惫不堪。
更要命的是，来自塞外苦寒之地的士卒对江南的湿热瘴疠毫无抵御之力，疫病如同幽灵般在潮湿拥挤的营寨中无声蔓延。高烧、腹泄、恶疮……每日都有成片的士兵病倒，草草掩埋的尸体堆垒如山，哀鸿遍野，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消融。
运粮的道路被冲得泥泞不堪，军粮告罄的恐慌在蔓延。
与此同时，从江南不断涌来的晋军援兵却在王敦的督催下，顶风冒雨艰难地持续增援寿春，晋军的营盘在雨幕中不断扩大，宛如不断滋长的藤蔓，要将石勒的大营紧紧缠绕吞噬。
石勒大帐内，气氛压抑如铁。
右长史刁膺面色凝重，率先打破沉默：“大将军，天时不利，久战恐非良策。不如……暂且遣使至司马睿处，佯称归顺，献表‘扫平河朔以赎罪愆’，待其军队松懈退去江东，再图南进不迟！”
将军夔安则忧心忡忡地望着帐外如注的雨水：“雨势难测，各营低洼处积水渐深，恐酿成洪灾。末将以为，当速速拔营，移师至高地扎寨，以避水患。”
其余诸将或因部队损失惨重，或因对水战心生畏惧，议论纷纷，所陈之词尽是困顿艰难、前途叵测，句句如针，扎在石勒心头。
这位起于微末、历经百战的枭雄，看着帐下心腹战将也染上了颓丧之意，一股巨大的失落与悲愤猛地涌上心头。他骤然推开身前的矮几，双目赤红，怒声喝问：“将军何怯邪！”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劈入营帐，震得诸将心头一凛。
将孔苌豁然起身，甲叶铮然作响，慨然请战：“末将愿率本部兵马，夜袭寿春！取吴人首级为食，据其城池休整！待破丹阳，定江南，只在今岁！”
其声激昂，豪气干云。士气稍振，三十余位战将仿佛被注入了强心针，纷纷应和，捶胸顿足，血性重燃，争相请缨出击，仿佛破敌只在反掌之间。
帐中颓丧一扫而空，充满狂放的求战之声。石勒脸上郁结的怒色终于冰释，化作一丝赞许而复杂的笑意：“此真勇将之谋也！” 他当即下令，厚赐请战诸将每人铠甲一副、骏马一匹！战意在豪言壮语中急剧升温。
然而，就在众将摩拳擦掌、只待石勒一声令下之时，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亢奋的喧嚣：“此计，断不可行！”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到谋主张宾身上。
“右侯何意？”
张宾面容沉静：“大将军明鉴。昔汉国陷洛阳，俘天子，屠戮宗室王公，凌辱妃嫔。此等血海深仇，司马睿岂肯信我‘诚心归顺’？即便我俯首称臣，司马睿及江东士族又怎可能授我权柄、容我在河北为所欲为？”
他扫视众将，目光落在石勒脸上，声音愈发坚定，掷地有声：“宾以为，当初我等一举攻灭王弥之后，本就不该贸然南下，轻蹈险地！今江淮之祸，非战之罪，实乃天不予时，警示我等不宜久留！”
他指向北方：“大将军岂不闻冀州邺城？此城有三台之固（铜雀、金虎、冰井三台），雄峙中原，西扼太行通平阳之路，东据大河，控扼西塞！此诚帝王之基也！当趁江南晋军仅止步于自守寿春，不敢北上追击之机，急引大军北还，据邺城以为根本，悉心经营河北！河北平定，仓廪足，甲兵利，山川之险据于掌中，届时天下英雄，谁能与大将军争锋？”
南方的雨水、泥泞、疫病和江防坚固的寿春，在张宾描绘的“邺城-河北”宏图面前，瞬间显得虚幻而得不偿失。石勒目光灼灼，拍案而起：“右侯之计是也！诚乃神授之机！传令：全军拔营，即刻北归！”
石勒的行动异常果决。抛弃了葛陂积水的营盘和无数病弱士卒的遗骸，精锐主力强行军北撤，再次撤军返回襄国。这支撤退的大军如同一股绝望的浊流，席卷过早己凋敝殆尽的中原大地。
然而，这北返之路比预料中更为惨绝。连年的战火与持续的饥荒瘟疫，己将昔日富庶的中原变成了千里无人烟的鬼域。田畴荒芜，村落焚毁，白骨露于野。石勒大军携带的有限口粮迅速耗尽，沿途搜刮己无物可掠，征发己无民可征！
饥饿吞噬着军纪。从绝望到疯狂，再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麻木。终于，军中的粮台官，捧着空空的箩筐，垂首走进中军大帐时，声音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
“大将军……方圆三百里内……己无粮秣补充……草根树皮也己掘净……昨日前营……己现……士兵相食……”
帐外，凄冷的夜风中，隐隐飘过一丝无法言说的腥咸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