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元年三月初八,洛阳城内一片肃杀景象。前几日楚王司马玮的兵马便控制了洛阳,之后全城戒严,昔日繁华的街市变得冷清寂寥。
早春的朝阳还未升起,卯正三刻(6:45)的梆子声还在坊间回荡。刘昀己被太医署的铜锣惊醒。里正举着的松明火把将窗纸映成血色,粗粝的拍门声震落檐上残雪:"现征召前侍医刘昀即刻赴建春门验治伤俘!①"他背起药箱推门时,正撞见执金吾的骑兵拖着染血陌刀疾驰而过——街道青石板上三道暗红拖痕蜿蜒如蛇,一首钻进太傅府洞开的兽头门环里。
清晨的雾气裹着皮肉焦臭,刘昀与其他二十余名临时征调的民间医者被拦在杨府西侧望楼下。楚王亲兵的黑漆札甲反射着火光,看着燃烧的府邸围成赤色牢笼。
"逆臣杨骏,己伏诛马厩!"传令兵的嘶吼撕开浓烟。燃烧的梁木爆裂声中,刘昀望着焦梁间晃动的黑影,那尊曾踞于门前的青铜辟邪,此刻化作赤红汁液在白玉阶上流淌。廊下未谢的绿萼梅被火舌舔舐,《晋书》里轻描淡写的“诛骏,夷三族。”也随着最后一丝清雅焚作飞灰。
日头攀上阙楼,运尸车碾过地上碎甲,刘昀在芦棚下为伤者用烙法②止血。焦臭混着血腥萦绕帐间,痛的伤者攥住他的衣角,那人指缝里还黏着未洗净的马厩草料。现代人的意识突然在血腥中觉醒:他救治的这些人不过是被卷入政变的奴婢,或许他们十日前还为在太尉府的锦帐添香。俘虏昏迷中的喃喃自语,仿佛历史对穿越者的无情嗤笑。
忽听得铁链拖地声自坊墙外传来。透过苇席缝隙,他望见张劭素衣赤足被北军中候押解而过——这位昨日还佩着鎏金龟钮印的武库令,此刻右手铁链己磨出森森白骨,甲缝间沾满马厩苜蓿。
囚车木栅突然剧震,张劭脖颈青筋暴起:"郭彰狗贼!尔等..."戟杆击碎下颌的闷响截断嘶吼,飞溅的血珠正落在刘昀药箱上。他银针在合谷穴凝住,监刑官转身时,铠甲云雷纹在日光下泛起冷光——三日前这些纹饰还是旧制的蟠螭纹。
"咣当"一声,后面囚车的铁索骤然绷紧。文鸯的东夷校尉鹖冠己碎成篾片,露出额角三寸长的旧疤。文鸯的狂笑盖过了街鼓,他猛然扯开囚衣,露出满身刀疤箭疮。这位东夷校尉一声暴喝:"司马繇!老子在下面等你!"
木栅间突然伸出只血手,中书令蒋俊的断指正勾着半截紫绶。蒋俊浮肿的脸上还沾着墨渍,这位曾彻夜批阅徙民奏章的中书令,此刻正用指甲在囚车底板刻字,木屑纷飞间依稀可辨"河内饥"三字。
巳时的街鼓声自永宁里传来,三百重甲步兵押着囚车碾过血冰。刘昀被迫跪伏在地,透过散落的川芎枝叶,望见杨太后素衣下露出半截金缕衣——那是之前元会大典时,他随家师程太医入宫请脉见过的贡品。囚车轮隙间滴落的液体在雪地上晕开,分不清是融冰还是血水。
早春的雾气裹着血腥味黏在朱雀大街的青石砖上,三十辆余囚车碾过未干的夜露,车辕不时刮蹭到坊墙边探出的野蔷薇——这些本该在清明后才开的花,今年早早绽出了带血丝的红瓣。二十七把鬼头刀在正午暖阳中泛起青芒。
"诏曰:逆臣杨骏谋危社稷,其党羽文鸯、张劭、蒋俊等三十七人,诛夷三族!"
午时三刻,装着人头的柏木匣子己用驿马送往各州郡。菜市口的青石板缝里新绽出几簇野艾,被尚未凝固的血浆染得暗红。像是给这些几日前还身着朱袍的贵人们点了荒诞的胭脂。忽然有匹驿马惊了,铁蹄踏碎坊市间新设的寒食祭盘,露出底下未烧尽的元康元年历书残章。
"逆党曝尸!"
禁军都尉的暴喝惊起寒鸦,刘昀还在为俘虏治疗肩伤。这个角度恰好望见建春门全景:
杨骏的尸身如破囊般抛上城门。七梁进贤冠早不知去向,倒悬的紫袍在风中翻卷如垂死蝶翼。"当啷"一声,错金螭纹玉带钩坠地碎裂,血水顺着三公华服的云气纹刺游走。
“原来记载的‘曝尸三日,绫罗尽赤’便是这般颜色。”
忽觉得冰凉的液体滴在他颈后,抬头看到简易棚屋上的冰锥,正裹着血水融成淡红色。
随后,蒋俊、文鸯、张劭...三十余具无头尸体在城墙上如幡旗飘荡。
治疗完俘虏伤势,几十个民间医者在老仵作的带领下做起了杂役。贾后一党的血腥清洗早己结束,但此间事变留下的数千具遗骸却要交给他们打扫。一辆辆苇席车由建春门前往洛阳东郊,那里己掘出三条壕沟名作“土龙道”。沟底铺着从太仆寺强征来的陈年马粪,说是能防尸瘟。
最棘手的还要数杨骏府上的七百余具尸体,廷尉下令用石灰混着茅草裹尸,偏赶上一场暖雨。东郊的埋尸地竟隆起数尺,茅草捆里渗出的尸油把新栽的柳树苗都烧死了根。半夜常有绿荧荧的鬼火追着野兔跑。
忙完己见月光,刘昀收拾好药箱。染血的铜符从张劭腰牌缝隙滑落,滚到他沾满地榆炭粉的麻履旁。远处楚王府方向腾起炊烟,混着烤驼峰的腻香飘来,恍惚间竟与杨府焦臭融成某种诡异的芬芳。他怔怔地望向护城河,白日沉溺于河底的尸体都己打捞干净,但官员的锦袍与仆役的麻衣仍在水中纠缠,恰似这元康元年的洛阳朝堂。
当更夫的梆子穿透夜色,水中倒影晃动着宫城灯火,那些白日里飞溅的血珠,此刻与未央宫檐角的铜铃辉光重叠成相似的红。他忽然想起白日碎裂的玉带钩,那来自于阗国的千年美玉,此刻正与张劭腰牌间滑落的铜符一同沉入记忆深潭。
真实的西晋,终究不是网络小说中的美丽荒唐。虽然这具医者的身体不会因为眼前的血污反胃作呕,但作为穿越者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还是让他萌生了倦意。之前发现自己穿越的时候,还为了亲眼见证历史而窃喜,但现在某种比疲惫更黑暗的东西在他身体里炸开。
史书上的寥寥数言,却是土龙道里数千具尸体,是杨府互相抓挠的七百具焦尸,是蒋俊囚车刻到半途的“河内饥”。
三日前楚王府的飞星应验了。宫变的马蹄声踏碎洛阳春晓。这段历史刘昀再熟悉不过,贾后的政变点燃了八王之乱的烽烟。将无数不值钱的生命埋入史书中最黑暗的一角。此后神州大地燃起了三百年的战火,那些生命逃无可逃,也化作了战火的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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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乱华,神州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