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回廊缓步而行,青石板被秋日阳光晕染出温暖的色泽,枝头的枫叶己染上浅浅的红,风一吹,簌簌落下几片,轻飘飘地落在湖面上,晕开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湖边的风铃轻轻摇晃,清脆的声响穿过微凉的空气,与远处孩童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时远时近,带着几分恍惚的静谧。
林悦兮微微眯眼,看着湖面上的浮叶被风推远,随口道:“嬷嬷,能多跟我说说母亲的事吗?”
袁嬷嬷怔了怔,似乎有些意外。
但她很快收敛情绪,轻叹一声:“说起来,郡主的性子,倒真像从前的她。”
“哦?”林悦兮挑眉,有些诧异,“怎么个像法?”
“小时候啊,公主是整个紫禁城里最无忧无虑的孩子。”袁嬷嬷目光微微柔和,仿佛透过林悦兮,看见了那个久远的时光。
“先皇身体不好,可他最疼的就是公主。要星星不给月亮,谁也不能让公主掉一滴眼泪。”
“可公主从来不是个娇纵的人。”袁嬷嬷低笑了一声,“她反而最会关心人,最能体贴人。”
她似乎想起什么,顿了顿,笑意更深:“那年她才六岁,先皇连着三夜批折子没歇,太医院劝了几次,他全当没听见。公主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的,说皇上熬夜太久会‘伤寿’。”
“结果半夜三更,这小祖宗披着斗篷偷偷跑进御书房,小脸板得严严实实,背着手,学着太后训人的架势,气势汹汹地闯进去——”
“她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训道:‘父皇,寻仙方!’”
林悦兮一愣:“...啥?”
袁嬷嬷忍笑道:“她听信了小太监的话,以为熬夜太久会折寿,于是带着小荷包里的零花钱,连夜让人去宫外买了什么‘仙丹妙药’——”
“结果她进殿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白瓷罐。”
“她当时把罐子往龙案上一拍,严肃道:‘父皇,这可是寻仙方!可保万寿无疆,龙体康健!’”
林悦兮:“......”
她几乎能想象一个小不点仰着头、奶凶奶凶地站在御书房里训斥皇帝的场景。
袁嬷嬷忍不住笑了:“先皇当时愣了好半晌,最后被她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哪有什么仙丹,不过是些山楂、麦芽糖、莲子粉混在一起的糖丸子。”袁嬷嬷忍笑道,“甜得发腻,先皇被她盯着,不得不吃了两颗。”
林悦兮也笑了,却听袁嬷嬷声音微微一顿,神色渐渐沉下来。
“可惜,天真的日子...太短了。”
“后来,先皇骤然驾崩。”
秋风轻轻拂过湖面,吹起落叶,水波微颤。
袁嬷嬷声音低了些许:“圣上才六岁,公主也不过十西。”
“朝局不稳,摄政王虎视眈眈,宫里人心惶惶。”
“她本该十六岁嫁作人妇,可她不敢。”
“所有人都想让她嫁。”袁嬷嬷嗓音微微发冷,“因为她是先皇最疼爱的长女,因为她的夫婿,必然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
“可她只能拖,拖到二十岁。”
林悦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拖到圣上长大,朝局稳了,她才终于能嫁。”
袁嬷嬷轻轻叹息:“可她的夫婿,却未能成她的良人。”
“成婚头几年,两人还算和和气气。”
“驸马生得俊朗,公主端庄温婉,夫妻之间虽不算恩爱,至少也相敬如宾。”
林悦兮微微挑眉:“听您的意思,后头可就不那么‘和鸣’了?”
袁嬷嬷嘴角扯了扯,眼里透着点讽刺:“男人嘛,权势在握,便觉得京城里再无能困住他的东西,加之连圣上当时都要指望他爹与摄政王抗衡”
“驸马爷...”林悦兮慢悠悠道,“在外头玩得挺花?”
袁嬷嬷的脸色微微一沉,低声道:“何止是‘玩’?”
“青楼、勾栏、戏馆、商贾宴席...哪儿没有他的足迹?”
“甚至连边关送来的胡姬舞伎,他都愿意亲自去挑。”
“母亲这都能忍?”
“当时圣上的情况也不好,不能与英国公闹僵。”袁嬷嬷嗓音微哑,“我的长公主啊,就这么生生忍了下来。”
“甚至有身孕的时候,驸马都不曾来看过她几次。”
“再后来...”袁嬷嬷顿了顿,轻声道,“这事儿,你大概也听说了吧。”
林悦兮当然听说了。
京中传了好多年——死在女人肚皮上。
“首到那天,京中传来消息——”
“驸马死在青楼,怀里还搂着两个姬妾。”
“公主放下手里的书卷,坐在屋里,整整半日。”
袁嬷嬷苦笑:“京中满城风雨,人人都等着看她笑话,皇家长公主,堂堂驸马,却死在青楼,这不仅仅是驸马的丑闻,更是皇家脸上的污点。”
“那些年,公主受的冷眼,怕是比常人一生都多。”
林悦兮沉默了。
她看着湖面,眸色深了几分。
所有人都说,大长公主的命好,生来尊贵,是先皇的掌上明珠,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坐拥无数荣宠。
可实际上,她从十西岁开始,便用自己的岁月,去换皇权的稳固,换皇家体面的延续,换一个又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
二十岁才成婚,婚后一年生下双生子,驸马六年后死在青楼,她的名字,成了整个京城最讽刺的笑柄。
林悦兮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嬷嬷,母亲可曾后悔?”
袁嬷嬷愣了愣,片刻后,轻声道:“她若是后悔,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林悦兮指尖收紧,掌心有些泛凉。
她微微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心里某个角落,似乎隐隐泛起酸涩。
可她仍旧勾了勾唇,笑得漫不经心:“也是,长公主嘛...”
她轻轻吐出一句话:“天生就该担起皇家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