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北境,伤兵营。
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低沉的呻吟、压抑的哭泣和医官急促的指令声充斥着简陋的营帐。
这里没有英雄史诗,只有战争啃噬后留下的残骸。
李老刀躺在硬板床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
胸腹间裹着厚厚的、渗出黄红色液体的麻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他那只仅存的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飞狐口堡墙下战马的嘶鸣、骨骼的碎裂和兄弟们的惨嚎。
一个年轻的医士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换药,揭开布条时,露出下面狰狞翻卷、泛着死灰色的伤口。
医士皱了皱眉,低声道:“李戍长,伤口……有些溃脓了。得用烙铁……”
“用!”李老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浑浊的眼睛盯着帐篷顶的破洞,里面是死寂的麻木。
缺胳膊断腿的,肠子流出来的,他都见多了。
能活下来,闻着这臭气,听着这呻吟,己经是老天开眼。烙铁?算个球!
烧红的烙铁按在伤口上,滋啦——!一股白烟冒起,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怪味。
李老刀身体猛地一挺,额角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吼,却死死咬着牙没叫出声。汗水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垫。
“好了。”医士的声音带着一丝钦佩,迅速敷上药粉包扎,“戍长,您忍忍。
公爷有令,重伤将士优先用新到的‘黑玉断续膏’,您这伤……有希望。”
李老刀没吭声,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公爷的恩典?
他这条老命是捡回来了,可飞狐口跟他一起守堡的二十七个兄弟,活下来的算上他就仨!希望?
他这把老骨头,还能提得起刀吗?他摸索着枕边那枚染血的、代表戍长身份的铜牌,冰冷的触感让他想起风雪中倒下的袍泽。这牌子,沉甸甸的,沾着血。
百工坊,火器试射场。
空旷的雪地上,寒风凛冽。
几杆明显经过改造的三眼铳被固定在木架上。
铳管比之前粗了一圈,关键部位加装了厚实的加固铁箍,闭气装置也换成了赵铁锤设计的簧片结构。
王有田搓着冻僵的手,紧张地盯着前方百步外的几具披着破烂皮甲的草靶。
周围站着几个经验丰富的老铳手和匠人,铁蛋也踮着脚,小脸冻得通红,眼神充满期待。
吴工头抱着胳膊站在稍远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预备——放!”王有田嘶声下令。
轰!轰轰——!
爆鸣声依旧震耳,火光喷溅!但这一次,没有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也没有铳手惊慌的惨叫!
几杆铳都稳稳地喷出了铅雨,将远处的草靶打得草屑纷飞!
“成了!没炸膛!”一个老铳手激动地大喊!
“打中了!都打中了!”铁蛋兴奋地跳起来。
王有田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快!检查铳管!”
匠人们一拥而上。铳管发热烫手,但整体完好,加固箍和闭气簧片处只有正常的烟熏痕迹,没有变形开裂!
“赵师傅的法子管用!真管用了!”匠人们围着铳管,兴奋地议论着。
“哼,加了这么厚的箍,重得跟个铁疙瘩似的,兵爷们扛着跑得动吗?射程也没见远多少!”吴工头阴阳怪气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再说了,炸膛是不炸了,可这哑火的毛病呢?刚才第二杆是不是卡壳了?”
众人一静,看向第二杆铳。果然,负责操作的铳手正皱着眉头,费力地清理着药室,显然刚才有一铳管没能成功击发。
王有田脸上的笑容僵住。
吴工头戳中了痛点。为了安全牺牲了重量和便携性,哑火率似乎也没改善。
他看向铁蛋:“去,把哑火的情况和你吴工头的‘高见’,都告诉你师父!”
铁蛋狠狠瞪了吴工头一眼,用力点头:“嗯!我这就去!”转身就往杏林居跑。
吴工头看着铁蛋的背影,又看看那杆哑火的铳,脸上露出一丝隐秘的得意。
他刚才趁人不注意,在装填那杆铳时,“不小心”混入了一小撮受潮结块的劣质火药。老赵?图纸画得再好,也防不住人心。
靖难公府,西方馆封存库。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尘土和纸张霉变的气息。
慕容芷裹着厚厚的藏青斗篷,依旧觉得寒气刺骨。
她面前的长案上,摊满了从北狄使团处缴获的杂乱物品和那本前朝宫廷画师遗留的《贡女容止录》残卷。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一遍遍扫过那些首饰、衣物碎片、零散的书信。
朵兰的火形胎记……到底会以何种方式被记录?画师的册子残破不堪,关于北狄贡女的几页更是字迹模糊,只有一些程式化的“肤白”、“高鼻”等描述。
慕容芷的指尖停在一枚不起眼的、镶嵌着廉价绿松石的银戒指上。
戒指内侧似乎刻着极细小的纹路。她拿起特制的放大水晶,凑近细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那纹路被放大——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极其简略的、用细如发丝的线条勾勒出的火焰轮廓!
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扭曲如蛇的符号。
火焰轮廓?会是胎记的抽象记录吗?那个蛇形符号又代表什么?
慕容芷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立刻取来纸笔,小心地将戒指内侧的纹路拓印下来。
“灰隼。”慕容芷头也不抬。
阴影中,灰隼无声浮现。
“查这枚戒指的来历。还有这个符号,”她将拓印纸递过去,“动用所有北狄相关的密档,找出它的含义。”
“是。”灰隼接过纸张,目光锐利如鹰,瞬间记住纹样,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慕容芷拿起那枚戒指,冰冷的触感传来。线索,如同黑暗中的蛛丝,终于被她捕捉到了一丝微光。秦庸……朵兰……火形胎记……长生天血脉……这枚戒指,会是连接的关键吗?
杏林居,偏厢。
赵铁锤听着铁蛋气喘吁吁、略带愤懑的汇报(加固成功但重量增加、射程未增、还有哑火,以及吴工头的风凉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左手捏着铁蛋带回来的、一小撮从哑火铳管里清出的火药残渣,凑到油灯下仔细捻动、观察。
“师父,吴工头太可恶了!他肯定是故意……”铁蛋忍不住告状。
赵铁锤抬起手,制止了铁蛋的话。浑浊的目光落在灯下那些火药残渣上。
有些粉末细腻干燥,有些则黏连成小块,颜色也深浅不一。他伸出舌头,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指尖沾的粉末(这是老工匠检验火药吸湿性和纯度的土法子),眉头紧紧锁起。
“潮……杂……”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火药受潮,杂质多!这是哑火的根子!和他之前想的“纯硝”问题不谋而合!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左手拿起炭笔,在之前那张写着“纯硝”的草图上,又歪歪扭扭地加了几行字:“烘……焙……筛……细……匀……”
然后,他指着草图,对铁蛋道:“去……找……王有田……按……这个……试……药!”他的眼神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
结构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现在,轮到火药本身了!吴工头?他的风凉话,只会成为赵铁锤把火药磨得更细、筛得更匀的动力!
靖难公府,书房。
陈稷看着灰隼呈上的两份密报:一份是北境最新哨探回报,确认小股北狄精锐正秘密向东北方移动,方向疑似“圣山”东麓;另一份是慕容芷关于戒指纹路的发现和请求。
“圣山东麓……雪融……”陈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眼神锐利,“看来北狄对所谓的‘圣物’或‘圣地’,是志在必得。传令北境游骑:咬住那支北狄精锐,远远缀着,摸清他们的具体目的地和意图,非必要不接战。
另外,让慕容芷集中力量,深挖那枚戒指和符号!秦庸那条线,也加派人手!”
“是。”灰隼应道,又补充了一句,“李老刀等重伤员己用上黑玉断续膏,伤势……暂时稳住,但恢复前景难料。
百工坊那边,王有田回报,加固铳管初试成功,未炸膛,但重量增加,哑火问题依旧,赵铁锤己提出火药改良新方,正在试验。”
陈稷沉默片刻。李老刀这些老兵的归宿,赵铁锤伤残后的价值,新武器的缺陷,北狄的阴谋……如同沉重的雪花,一片片压在他的肩头。
“厚待李老刀,若伤残过重,无法归伍,公府养他一辈子,授‘忠勇义士’牌匾。赵铁锤那边,全力支持他的火药改良。告诉王有田,铳重的问题,集思广益,想办法!前线将士的命,比什么都重!”陈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走到窗边,望着靖难城上空飘落的细雪。百工坊的炉火还在燃烧,杏林居里那个用左手与命运抗争的匠人,北境雪原上那些用血肉守护疆土的士兵,西方馆内那个在故纸堆中追寻蛛丝的女人……还有暗影里无声奔波的灰隼……这些人,这些事,构成了他争霸路上最坚实也最沉重的基石。
权谋如棋,落子无悔。只是这每一子落下,都浸透着无数小人物的血泪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