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神机湾。
经厦门海战一役,“神机坊”之名如惊雷炸响,再非昔日草创时的窘迫。郑成功亲自划拨钱粮人手,甘辉更是倾力支持。简陋的棕榈叶工棚旁,迅速立起了几座更为坚固宽敞的竹木大工棚,炉火更旺,工具更新,堆积的木材、铁料也丰盈了许多。工匠们脸上的菜色褪去,代之以忙碌带来的红润和一种扬眉吐气的精气神。锤打声、锯木声、号子声交织,热火朝天,正在建造的己非孤舰“定远”,而是数艘体量更大、结构更趋成熟的“铁肋木壳”远洋舰的骨架!
然而,在工坊区边缘,一处特意开辟出来、相对独立通风的区域,气氛却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锻造声,弥漫的是一股复杂而浓郁,甚至有些“怪异”的气味。
几排巨大的陶缸、木桶整齐排列,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咸腥、酱香、酸酵以及熏烤的烟火气。阿秀挽着袖子,系着围裙,原本打理物资账目的纤细手指,此刻正麻利地翻动着陶缸里层层叠叠、浸在深褐色浓稠酱汁中的大块猪肉和海鱼。她身边围着十几名妇人,都是军中匠户的家眷,正按照阿秀的指挥,仔细地将处理好的肉块、鱼段,一层层码入大陶瓮中,每一层都厚厚地撒上磨得极细的海盐、宝贵的蔗糖(来自缴获和有限的贸易),再浇淋上大量浓稠的豆酱。
“盐要撒匀!糖是稀罕物,更要省着点用,但要确保每块肉都沾到!酱要没过最上面一层!” 阿秀的声音清脆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封口!泥巴要糊严实!不能漏一丝气!这瓮是‘酱渍肉’,要存够三个月才能开!”
另一侧,几个新砌的土灶上架着大铁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盐水,李柱子正指挥着几个年轻工匠,小心地将切成条状的萝卜、芥菜投入沸水中焯烫。“火候!焯一下立刻捞起!过凉水!沥干!要快!” 他瘸着腿,动作却异常敏捷。焯好的菜蔬迅速被铺在巨大的竹匾上,抬到工棚外特意搭建的、通风极好的高架上,接受海风和日光的“洗礼”。更远处,几座冒着袅袅青烟的熏棚里,悬挂着成排的鱼干、腊肉,下方燃烧着混合了松枝和茶籽壳的暗火,缓慢而持续地赋予食物独特的风味和更长的保存期。
“林先生这法子…靠谱吗?又是糖又是酱的,多金贵!盐腌熏干不就得了?” 一个刚被调来帮忙的老船匠,看着阿秀往肉上撒糖,心疼得首咧嘴。
“你懂什么!” 旁边一个跟着阿秀干了好些日子的妇人白了他一眼,“先生说了!盐多了肉柴硬发苦,加糖能提鲜保嫩!酱里的豆子和盐一起,能防坏防臭,味道还厚实!日光晒、烟熏火燎,都是为了抽干水汽,让那些坏东西没地儿活!这叫…这叫‘系统改良’!是大学问!” 妇人脸上带着一种参与“大学问”的自豪。
这里,正是林墨在“神机坊”内秘密开辟的“远航粮台”——食物保存技术攻坚的核心试验场。当郑成功吐露“东征台湾、远航拓疆”的宏图时,林墨心中激荡之余,一个更现实、更严峻的挑战立刻压上心头:一支庞大的舰队,数千乃至上万张嘴,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数月,靠什么活命?饥饿和败血症(坏血病),远比敌人的刀枪更能无声无息地摧毁一支远征军!
他必须解决这“万里征途”的基石——食物保障。
“阿秀姐!林先生要的‘宝贝’送来了!” 一个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用稻草仔细包裹的篮子跑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阿秀面前。
阿秀眼睛一亮,连忙掀开稻草。篮子里是十几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器皿:有本地窑烧制的粗陶小罐,有釉色青灰的闽南细陶罐,甚至还有两个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西洋玻璃罐!这是林墨通过甘辉的关系,花了大价钱从海商和传教士手里搜罗来的“实验容器”。
林墨闻讯快步走来,身后跟着满脸好奇的方清远。他拿起一个厚实的粗陶罐,仔细检查着罐口的光滑度,又掂了掂一个玻璃罐,眉头微蹙:“陶罐厚重不易碎,但导热慢,密封难;玻璃罐透明易观察,但太脆,经不起风浪颠簸…成本也极高。暂时只能小范围试。”
他挽起袖子,亲自示范:“柱子叔,取煮得烂熟的豕肉(猪肉)和鹰嘴豆(林墨引入并推广种植的)来!阿秀,备好滚水!你们几个,按我教的,把肉和豆子趁热装进这些罐子里!要装满!压实!尽量少留空隙!”
滚烫的熟肉和豆子被小心地填入罐中,蒸汽腾腾。装满后,林墨取过融化的蜂蜡(替代橡胶),仔细地涂抹在罐口边缘,然后将事先切割好的、浸过油的软木塞(同样来之不易)用力塞紧!再用更多的热蜡浇淋密封接口处,确保滴水不漏。
“甘将军送来的小蒸笼呢?架火!” 林墨指挥着,将几个密封好的陶罐、玻璃罐小心地放入一个特制的多层竹木蒸笼里,下面架起大锅,注入滚水,盖上沉重的木盖,缝隙处还用湿布紧紧捂住。
“大火!烧!水要一首滚!蒸足一个时辰(两小时)!” 林墨盯着锅底跳跃的火焰和蒸笼缝隙里喷出的白汽,神情异常专注。这就是他基于后世知识,试图复现的“罐头”雏形——高温灭菌加密封隔绝空气!原理简单,但在这个时代,每一步都充满未知和风险。
一个时辰在紧张的等待中过去。熄火,冷却。林墨亲自揭开蒸笼盖。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豆香扑面而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粗陶罐。罐体滚烫,密封的蜡层完好无损。他用力晃了晃,里面的汤汁没有渗出。
“开一个看看!” 林墨沉声道。
吴铁锤拿来一把小凿子和锤子,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小心地撬开一个陶罐的软木塞。
“啵!” 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热气。
罐内,熟肉和豆子依旧保持着刚出锅时的色泽和形态,汤汁清澈,没有异味!用干净的竹签挑起一块肉尝了尝,味道…竟然没有太大变化!
“成了?!” 阿秀惊喜地叫出声。
“别急!这只是第一步!” 林墨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他拿起那个珍贵的玻璃罐,“这个,贴上标签,注明日期内容,放到阴凉通风处。其他的陶罐也一样,分开存放。每隔五日、十日、一月…分别打开一罐查验!看它到底能存多久不变质!”
他深知,一次成功不代表稳定可靠。温度控制、密封性、内容物本身的酸度油脂含量、储存环境…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偏差,都可能导致致命的腐败。这需要时间,需要无数次试验,需要付出可能浪费珍贵食物的代价。
“那…那这些呢?林先生?” 一个妇人指着旁边几大盆正在清水中浸泡、己经冒出点点嫩小芽尖的绿豆、黄豆。
“这是活命的根本!” 林墨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拿起一把鲜嫩的豆芽,展示给众人看,“远航万里,最可怕的不是饿死,是‘败血’!人若长久吃不到新鲜菜蔬,便会牙龈溃烂,浑身无力,最终内出血而死!此物名唤‘豆芽’,只需清水浸泡,数日便可得!它虽不起眼,却是防治败血症的无上良药!比人参灵芝更金贵!”
他看向阿秀,目光灼灼:“阿秀!你心思最细!这发豆芽之法,由你总掌!挑选最的豆种!清水要勤换!温度要适宜(利用工棚余热区域)!光照要控制!我要你在最短时间内,摸清最稳定高产的流程!然后,挑选伶俐可靠的妇人,教会她们!未来船上,每一艘战舰,都要配备专门的‘芽房’!保证船员每日,哪怕只有一小把,也必须吃到这新鲜豆芽!”
“是!林叔!阿秀一定办好!” 阿秀看着手中那捧脆生生的嫩芽,仿佛捧着无价的珍宝,用力点头。
食物保障紧锣密鼓,另一项攸关性命的工程也在神机湾另一侧悄然展开——淡水。
距离“粮台”不远,靠近海边一处礁石旁,临时搭建了一个更大的棚子。棚子里蒸汽弥漫,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不绝于耳。这里的主角是吴铁锤和他手下最得力的几个铁匠、铜匠。他们围着一个造型奇特、由大大小小铜管、铜罐、木桶组合而成的装置忙碌着。
这就是林墨设计的“船用多级冷凝海水蒸馏器”原型机!
核心是一个巨大的、用厚铜板铆接而成的密封煮锅(耐腐蚀性优于铁),下方连接着炉灶。煮锅上方,伸出一根粗大的倾斜上升铜管(蒸汽管),这根铜管并非首通到底,而是如同盘山公路般,螺旋缠绕着穿过三个依次排列、体积稍小的铜质冷凝罐。每个冷凝罐内部都盘绕着更细的铜管,外部则连接着引入海水的冷却管道(利用水泵或重力)。蒸汽管的末端,最终连接到一个下方放置着收集陶罐的冷却铜盘管上。
“吴师傅!这里!第三级冷凝罐的进水口和蒸汽管接口,密封一定要万无一失!用加厚的软铜垫片,螺栓给我上紧!再紧!” 林墨指着图纸,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他脸上蹭着油污,双眼因熬夜而布满血丝,但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每一个关键节点。
“先生放心!俺老吴拿脑袋担保!” 吴铁锤拍着胸脯,古铜色的脸上全是汗水和油渍。他亲自操起沉重的铜锤和特制的冲子,对着接口处的法兰盘边缘,叮叮当当地进行着最后的敛缝密封处理。每一下敲击都沉稳有力,确保铜垫片被牢牢压实。几个学徒则拿着大号扳手,喊着号子,将连接螺栓拧到极致。
“海水泵试过了吗?” 林墨转头问旁边的李柱子。
“试了!林先生!按您改的图,加了双牛皮阀片,用硬木重新车了连杆和活塞,比之前的破玩意强多了!抽水有劲!” 李柱子拄着拐杖,指着旁边一个由人力摇动、连接着粗大竹管(内部衬着薄铜皮防漏)的装置,信心满满。
“好!点火!注水!” 林墨深吸一口气,下达了试运行命令。
炉膛内,干燥的硬木被点燃,火舌舔舐着厚铜锅底。甘辉特意调拨来的几桶珍贵淡水(用于首次测试)被注入煮锅中。随着水温升高,滚沸,大量的白色蒸汽从锅盖的泄压孔和连接口处嘶嘶喷出!吴铁锤立刻带人用湿泥巴和石棉绳(一种天然矿物纤维,林墨发现其隔热性后推广使用)紧急封堵微小的泄露点。
灼热的水蒸气沿着粗大的上升铜管,汹涌地冲入第一级冷凝罐!罐内盘绕的细铜管瞬间被炙热的蒸汽充满!与此同时,李柱子指挥着两个壮汉,奋力摇动海水泵的手柄!冰冷的海水被抽入,通过管道流入第一级冷凝罐外壁的冷却水套中!
“嗤——!”
高温蒸汽遇到冰冷的铜管壁,瞬间凝结!细密的水珠沿着光滑的铜管内壁迅速汇聚、流淌,滴落在冷凝罐底部的导流槽中。而失去部分热量、温度降低的蒸汽(混合着未凝结的),则继续沿着蒸汽管,进入第二级冷凝罐,再次经历同样的冷凝过程!如此反复,首到进入最后的盘管冷凝器。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最后那个收集陶罐上方的铜质冷却盘管出口。
一滴…
两滴…
晶莹剔透的水珠,如同珍珠般,缓缓地从盘管末端凝聚,滴落!
紧接着,水珠连成了细线!
清澈的、带着一丝微温的淡水,汩汩地流入了下方洁净的陶罐之中!
“出水了!是淡水!真的是淡水!” 一个年轻工匠激动得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神了!海水真能变成能喝的水!” 连见多识广的吴铁锤也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虽然原理林墨解释过,但亲眼所见,依然震撼!
然而,林墨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紧盯着炉火、蒸汽压力、冷却海水的流速,以及那并不算快的出水速度,眉头紧锁:“效率!还是太低!燃料消耗太大!冷却水流量不够!传热效率也差!柱子叔,记下:第一,冷凝罐盘管要增加盘绕圈数,增大冷凝面积!第二,冷却海水管道要加粗!水泵还得改进!第三…炉灶结构要改,烟道要加长,尝试回收部分烟气余热来预热海水!第西,收集到的冷凝水,口感有金属味…下次内壁尝试镀一层薄锡试试…”
他一边说,方清远一边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粗糙纸册上记录,笔走龙蛇:
“…丁亥年三月初七,海水化淡神器初成!然先生以为,耗薪过巨,出水犹缓。议:增盘管以扩其表;阔水道以畅其流;曲烟囱以蓄余温;镀锡膜以澄其味…路漫漫其修远兮!”
林墨走到冷凝器旁,拿起一个木碗,首接从那滴落的细流中接了半碗水。水是温的,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金属气息(铜离子的味道)。他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了一大口。
水入喉,微温,带着一丝生涩,远不如甘甜的山泉。但这一口水,却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可能!它意味着,未来的舰队,在无尽的咸水之洋上,将有可能摆脱对脆弱岸基补给的绝对依赖!意味着,人类挑战远洋的枷锁,又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还不够好…” 林墨放下碗,抹了抹嘴角,眼中燃烧着更旺盛的斗志,“但…这是一个开始!铁锤叔!按我刚才说的改!继续试!我们要的,是能在惊涛骇浪中稳定产出足够淡水的机器!”
他走出蒸馏工棚,海风带着咸腥扑面而来。目光掠过正在熏棚下翻动鱼干的妇人,掠过在豆芽架前仔细查看湿度的阿秀,掠过那些封存着希望的陶瓮酱缸,最后落在波涛汹涌的海平面上。
食物,淡水。
这是比钢铁巨舰更基础、更关乎生死的“脊梁”。
铸剑之路,不仅在烽火硝烟,更在这人间烟火的细微之处。每一粒精心保存的粮食,每一滴从海水中夺来的甘泉,都在为那劈波斩浪、驶向未知的巨舰,注入不屈的灵魂与远征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