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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如同粘稠的墨汁，浸透了监护室的每一寸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臭氧、皮肉焦糊以及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破碎的仪器残骸冒着缕缕青烟，地面上，暗红的血迹如同狰狞的地图，从沈聿焦黑的手掌下蔓延，与苏晚身下混合着羊水的血泊交融，再连接到林医生肩胛处那个触目惊心的贯穿伤口旁。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几台幸免于难的、最基础的生理监护仪，发出微弱而单调的滴答声，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心跳，提醒着这里并非完全的死亡之地。
沈静仪靠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剧痛，那是精神核心遭受重创的反噬。颈间的珍珠项链黯淡无光，主珠表面甚至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几颗副珠彻底碎裂，只留下空荡的托架。她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的修罗场，看着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三人，尤其是地上那片布满裂痕、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诡异余温的染血碎瓷，眼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惊骇。那最后爆发的精神脉冲，其纯粹而混乱的破坏力，超出了她对“静海之珠”力量的理解范畴。那是生命在绝境中诞生的、无法预测的异变，是失控的野火。
愤怒。精心构筑的一切被彻底打乱，“容器”濒死，网络重创，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疲惫。精神与身体的双重重创，让她感到了久违的虚弱。
忌惮。那片碎瓷…苏晚…还有那个即将降生的、带着沈家最纯粹血脉的孩子…都成了巨大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变数。
强行带走他们？风险太大。沈聿的精神世界如同破碎的琉璃，任何移动都可能让他彻底崩解。苏晚濒临分娩，生死一线。而那片诡异的碎瓷…她不敢再轻易触碰。
“呵…” 沈静仪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血腥气的冷笑。她扶着墙壁，极其艰难地站首身体，脚步踉跄地走向门口。每一步都牵扯着内腑的剧痛。她不再看地上的任何人，仿佛他们只是无足轻重的尘埃。只是在经过那片碎瓷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随即又毫不停留地离开。
“清理…现场。” 她对着门外阴影处，用尽力气挤出几个沙哑的字眼，“确保…目标存活。尤其是…孩子。” 说完，她不再停留，带着一身破碎的威仪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她需要时间，需要修复“静海之珠”，更需要重新评估这盘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棋局。至于清理战场和确保“样本”存活，自然有人会去做。
沈静仪离去后，死寂并未被打破。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有穿着防护服、神情冷峻的专业人员悄无声息地涌入。他们动作迅速而高效，如同处理精密而危险的生化废料，小心地避开地上那片诡异的碎瓷，开始清理仪器残骸、铺设无菌隔离垫。医护人员迅速围拢到三位伤员身边。
林医生被首先抬上担架。肩胛的贯穿伤触目惊心，失血严重，但还有微弱的脉搏。
苏晚的情况最为危急。早产，大出血，精神与身体遭受双重巨创，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她被迅速转移到紧急搭建的临时产房，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医生们神色凝重，与死神展开争分夺秒的抢夺。
沈聿则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另一张移动医疗床上。他焦黑的右手被妥善包扎，但更令人担忧的是他的脑部活动。便携式脑电图仪显示，他的脑波呈现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坦，只有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他像一件被彻底摔碎、内部结构完全破坏的精美瓷器，只剩下一个空壳。
那片染血的碎瓷，在清理过程中被一名医护人员小心地用特制的铅盒封装起来，标记为“高危未知能量残留物”，迅速送走。它像一个不祥的句号，暂时退出了舞台。
……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滴答声中流逝。
当苏晚在极致的虚弱和剧痛中，被新生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强行拉回一丝意识时，她感觉自己仿佛在无边的黑暗深渊中漂浮了万年。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模糊的视线里，是惨白的天花板和晃动的无影灯光晕。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下腹撕裂般的空乏和剧痛。一个柔软、温热、带着奶香的小小身体，被轻轻放在她的臂弯里。
孩子…
她的孩子…还活着…
巨大的庆幸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淹没了身体的痛苦。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低下头，看到襁褓中那张皱巴巴、却无比鲜活的小脸。小家伙闭着眼睛，小嘴微微蠕动着，发出细弱的哼唧声。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言喻的爱与力量，支撑着她残破的身体。
“是个男孩…很坚强…” 护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男孩…苏晚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婴儿的脸颊上。她艰难地移动视线，在病房里搜寻。
“沈…聿…”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听不见。
护士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带着同情和一丝恐惧：“沈先生…他…”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在隔壁监护室…林医生在手术，暂时脱离了危险…”
心，猛地沉了下去。比身体的剧痛更甚。苏晚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昏死前最后的记忆碎片涌现——沈聿焦黑的手掌，他彻底失去生气的脸，林医生飞溅的鲜血，还有那片爆发出毁灭脉冲的碎瓷…
他…怎么样了？
几天后，当苏晚勉强能坐起身，抱着被命名为“沈念”（纪念那声唤醒他的“阿晚”，也纪念这场刻骨铭心的劫难）的儿子时，林医生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了进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肩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清明和…沉重的复杂。
“他…醒了。” 林医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抱着孩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林医生看着她，眼神充满了怜悯和一丝不忍：“身体的外伤…可以恢复。但精神…意识海遭受的冲击和反噬…太严重了。” 她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残酷的事实，“他…失忆了。不是普通的遗忘…是精神世界自我保护性的…彻底封闭。他认不出任何人…包括…你。”
失忆…
彻底封闭…
苏晚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怀中的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的痛苦，不安地扭动起来。
“还有…” 林医生的声音更低，带着更深的忧虑，“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极度恐惧光线和声音，对任何靠近的人…都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尤其是…看到‘修复’痕迹或者…金色的东西…”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苏晚手臂上包扎的纱布，以及病房角落里一个作为摆设的、带着鎏金花纹的瓷瓶。
恐惧光线声音…攻击性…厌恶修复痕迹和金色…
苏晚的心如同坠入冰窟。沈聿不仅忘记了“阿晚”，忘记了他们的过去，甚至…连带着对“修复”本身（金缮）、对那场导致他痛苦的“金线陷阱”，都产生了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排斥！他被“静海之珠”强行“修复”的痛苦，以及最后被苏晚“修复”手段引发的崩坏反噬，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他破碎的精神世界里，即使记忆消失，恐惧的本能仍在！
“他现在…像一头受惊的、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林医生叹息着，“沈夫人…留下了指令。在他‘稳定’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尤其是…” 她的目光落在苏晚怀中的沈念身上，“…你和孩子。”
沈静仪的阴影，无处不在。即使她暂时退去，留下的枷锁依旧冰冷。
苏晚低下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儿子。小家伙的眉眼，依稀能看到沈聿的影子。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又抬起手，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掌——那里，曾经紧握着染血的碎瓷，试图修复一切。
碎瓷己封存，余烬微凉。
爱人近在咫尺，却隔着一片遗忘与恐惧的深海。
新生带来希望，却也伴随着更深的禁锢。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孩子纯净的睡颜上。苏晚的眼神，从最初的巨大悲痛和茫然，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坚韧。
失忆又如何？
恐惧本能又如何？
沈静仪的禁锢又如何？
她修复过无数破碎的器物，深知裂痕之下，往往隐藏着器物最真实的历史与韧性。沈聿的精神世界破碎了，封闭了，但那道裂痕还在。而她和孩子，就是唤醒他、引导他走出遗忘之海的“火照子”。
她轻轻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没关系…”
“阿聿，我们…重新开始。”
“这一次，不用金缮，不用修复…”
“只用心，用时间…和孩子一起…等你回家。”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希望如同微弱的星火，在绝望的余烬中，悄然复燃。前路漫长，荆棘遍布，但母亲的手，永远不会松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