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下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在古老的丝绢上艰难地延展、弥合。苏晚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指尖的毫厘之间,每一根细微的绢丝,每一次谨慎的落笔,都成为她抵御内心惊涛骇浪的唯一堤坝。菩萨衣襟那道撕裂的伤口,在她的笔触下,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被重新编织、缝合。她试图用技艺的专注,去修补自己世界悄然裂开的巨大缝隙。
然而,沈聿留下的气息——那清冽的雪松与古籍尘埃混合的冷香——依旧固执地萦绕在鼻尖,像一张无形的网。他镜片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他指腹抚过冰裂纹盏金线时那种近乎迷恋的专注,他平淡却重若千钧的“嫁给我”三个字……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碰撞。
“收藏的孤品……”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她修复过无数器物,深知在真正的收藏家眼中,器物只有“价值”与“归属”,它们的故事、情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她苏晚,难道最终也要沦为沈聿那庞大收藏序列中的一个编号?一个被精心养护在恒温恒湿玻璃罩中的“活体展品”?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修复台角落那只冰裂纹盏。天青釉面在无影灯下流淌着静谧的光,盏壁上细密的金色裂纹,仿佛一张无声嘲笑她的蛛网。沈聿指腹留下的那点朱砂,像一颗刺目的红痣,烙在盏壁深处,也烙在她刚刚签下的一份紧急修复协议的签名栏旁——那份协议,正是沈聿名下的基金会提供的《菩萨引路图》前期修复资金担保。她的名字“苏晚”,与那点朱砂并排,像一种无声的抵押。
就在这时,修复室厚重的门被轻轻敲响。一名年轻的助理修复师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素雅的青瓷盖碗,碗盖缝隙里正袅袅溢出清雅的白雾。
“苏老师,” 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沈先生吩咐送来的,说是明前龙井,让您…醒醒神。” 助理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修复台上那件价值连城的冰裂纹盏,又迅速垂下。
沈聿的“体贴”,精准得如同手术刀。他知道她此刻心神不宁,需要一点东西来“定神”。但这“体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他连她此刻的状态都计算在内。
“放下吧。” 苏晚的声音有些哑,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钉在菩萨的衣襟上。
助理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在远离修复台的一张小几上,又无声地退了出去。门合拢的瞬间,苏晚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弛了一丝。她看向那碗清茶,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修复室里显得格格不入。醒神?更像是提醒她此刻的处境——她修复的每一笔,都浸染着沈聿的意志与资源。
她放下勾线笔,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有些麻木。她走到小几旁,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青瓷碗壁。很暖,却暖不进心底。她揭开碗盖,澄澈的茶汤里,一芽一叶的嫩尖沉浮舒展,清香扑鼻。这是顶级的狮峰龙井,价值不菲,沈聿的品味向来如此,精准而昂贵。
她端起茶碗,凑到唇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就在她准备啜饮一口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碗底——那里,用极其细小的刀工,刻着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篆体小字:“聿”。
一个专属的印记。
这个小小的“聿”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那层看似温情的薄纱。这不仅仅是一碗茶,这是沈聿无声的宣告,是所有权标记的预演。他习惯给所有纳入收藏的珍品打上专属的印记,从古董到…人?碗底的刻痕,与冰裂纹盏上那些被精心修复的裂痕,在此刻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冰冷的呼应。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苏晚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泼在她素白的工作服袖口上,留下深色的污渍。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指尖残留的茶水温热黏腻,如同某种令人作呕的触感。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的冷笑从她唇边溢出。她看着袖口的茶渍,又看向修复台上那只静静矗立的冰裂纹盏。菩萨低垂的眼睑空洞依旧。修尽天下残璧?多么宏大的理想。但代价,或许是她自己彻底沦为一件被打上“沈聿”印记、被精心养护在黄金囚笼里的“藏品”。她的技艺,她的灵魂,都将成为他收藏帝国里一件独特的展品。
门外,走廊的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了。那串珍珠项链冰冷的反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落在她的脊背上。沈静仪那句无声的嗤笑——“好戏,才刚开场”——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沈聿的强势占有,沈静仪的阴冷窥视,这碗刻着专属印记的茶……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她无法忽视的事实: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她缓缓首起身,走到洗手池边,用力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被茶水烫到的手指,也冲刷着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她洗得很用力,仿佛要洗掉某种无形的标记。水流声在寂静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而坚定的脸。眼底深处,迷茫和动摇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菩萨引路图需要修复,这是她的责任,她的使命。但她的路,绝不能成为沈聿收藏目录上的一条注脚。
她擦干手,重新回到修复台前。没有再看那碗价值不菲的龙井,也没有再看那只象征着她过去成就与此刻困境的冰裂纹盏。她的目光,重新凝聚在菩萨衣襟那道撕裂的伤口上。朱砂的细线再次从笔尖流淌而出,这一次,笔触更加沉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
她在修复画上的裂痕,同时也在用尽全力,抗拒着自己命运画卷上那道正被强行撕开的裂口。每一笔朱砂,都是她无声的抵抗。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噼啪作响地敲打着玻璃,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响了这场以修复为名、以灵魂为主的漫长战役的序曲。
冰裂纹盏静静地立在一旁,盏壁上那道曾被沈聿温柔抚过的金色裂纹,在无影灯下闪烁着冷冽而幽深的光。那道金痕,如同一条蜿蜒的歧路,无声地指向一个布满迷雾与荆棘的未来。而苏晚笔下的朱砂,正艰难地勾勒着一条通往未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