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冰冷的深潭中挣扎着浮起。李天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深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墙壁和高高的、雕刻着繁复云纹兽首的房梁。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草药苦味和沉水香燃烧后残留的清冽气息。
头痛依旧盘踞着,但不再是那种撕裂般的剧痛,更像一种沉甸甸的、持续不断的钝击,压迫着神经。身体像被拆开又勉强组装起来的破旧机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骨骼和肌肉的呻吟。胸口和肋间的闷痛感减轻了不少,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重压。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臂。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艰难地在干涸的河床里重新汇聚,虽然微弱,但真实存在。这发现带来一丝微弱的、近乎麻木的慰藉。他不再是完全瘫痪在床的废人。
“殿下?您醒了?” 一首守在榻边的翠微立刻察觉,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惊喜,迅速跪行到近前,眼神里依旧是那浓得化不开的敬畏,“您感觉如何?可要喝水?还是…用药?”
李天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扫过她苍白的小脸和眼底的青黑。这段时间,他和王嬷嬷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那份战战兢兢的疲惫显而易见。他尝试着,用比之前清晰了一些、但仍显嘶哑的声音开口:“……水……”
这一次,翠微似乎听懂了!她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芒,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赐,连连点头:“是!是!奴婢这就去!”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到桌边倒水,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慌乱。
李天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毫无波澜。这微小的沟通成功,在巨大的身份落差和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不再是李天,他是景王世子李天,是皇帝口中那个带着“逆”字的侄子,是这深宫禁苑里一个身份尴尬、处境未明的“贵人”。
王嬷嬷也闻声走了进来,看到李天睁着眼,眼中同样闪过复杂的情绪,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欣慰。“殿下气色看着好些了,真是老天保佑。” 她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在孙思邈的精心调理和强制静养下,李天的身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恢复着。他能勉强靠坐在床头喝下整碗药和米粥,能在王嬷嬷和翠微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挪动到那个造型古怪的白瓷溺器旁解决生理需求——尽管每一次都伴随着巨大的羞耻感和王嬷嬷她们惊弓之鸟般的惶恐。
孙思邈的探视依旧规律。他诊脉的手法依旧沉稳精准,开出的药方也似乎渐渐起了效果。只是,自从那次李天因头痛剧变而喊出名字后,孙思邈看他的眼神深处,总是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和隐晦的忧虑。每次诊脉后,他都会例行公事般地交代:“贵人脉象虽稍稳,然根基大损,元气未复,仍需静卧,万不可劳神动气,更不宜见风受寒。”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静卧?李天看着窗外那被巨大窗棂切割成方块的、越来越明媚的天光,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躁动。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精美笼子里的鸟,再待下去,即使身体能好,精神也要被这无边的死寂和压抑逼疯。他需要了解这个“牢笼”,需要呼吸一口不一样的空气,哪怕只是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这天清晨,阳光透过窗纸,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李天感觉精神似乎比往日都好一些,胸口也没有那么憋闷。他看着正在为他擦拭手臂的王嬷嬷,尝试着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出去……走走……”
王嬷嬷的动作猛地一顿,毛巾差点掉在地上。她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惶:“殿下!这万万使不得啊!太医令千叮万嘱,您绝不能见风!外面地气寒凉,您的身子骨……”
“闷……” 李天打断她,用尽力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窗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疲惫和恳求。
王嬷嬷看着他那双依旧带着迷茫,却比最初醒来时多了几分清明的眼睛,看着他苍白瘦削脸颊上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浑浊的老眼里挣扎着,恐惧和心疼交织。最终,她深深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老奴……老奴斗胆……” 她声音干涩,带着巨大的无奈和恐惧,“翠微!快!去把殿下那件最厚的玄狐裘氅衣找出来!还有暖炉!手炉!都备上!”
翠微也吓了一跳,但看到王嬷嬷妥协,立刻像得了赦令般飞奔出去准备。
一番近乎繁琐的准备。李天被王嬷嬷和翠微小心翼翼地扶坐起来,一层层裹上柔软的丝绵里衣,再套上厚实的锦袍,最后披上那件触手生温、毛色油亮如墨的玄狐裘大氅。沉重的氅衣几乎将他单薄的身体完全包裹,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一个烧得滚烫、外层裹着厚厚棉套的铜手炉被塞进他怀里,沉甸甸的,散发着灼人的热量。翠微还特意在他脚下放了一个小小的、同样裹着棉套的暖炉。
王嬷嬷紧张得额头冒汗,一边整理着氅衣的领口,一边絮絮叨叨,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就一小会儿,只在门口回廊透透气,万万不可走远,更不可去风口……若觉着有半点不适,立刻告诉老奴,咱们马上回来……”
李天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即将推开的那扇门上。
门,终于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股带着早春寒意的、清新得甚至有些凛冽的空气,猛地涌入鼻腔!瞬间冲淡了室内浓郁的药味和沉香气。这久违的、属于“外面”的气息,让李天精神猛地一振!
然而,当他被王嬷嬷和翠微一左一右,几乎半架半扶地挪出门槛,真正站在回廊之下时,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冲击,远比那口新鲜空气更加强烈!
他身处一座极其宏大的庭院之中。脚下是光洁如镜、一尘不染的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回廊,回廊的立柱是两人合抱粗的深色巨木,刷着暗红色的漆,支撑着同样深色、雕刻着繁复无比云雷纹和狻猊兽首图案的廊顶。
庭院开阔得惊人。正前方是一片巨大的、平整如砥的青石广场,空旷得几乎能听到风声的回响。广场尽头,是巍峨耸立的、覆着深色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宫殿,巨大的朱红色殿门紧闭,门钉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宫殿飞檐高挑,如同展翅欲飞的巨鸟,檐角下悬挂着巨大的青铜风铃,在微风中纹丝不动,沉默地宣示着威严。
左右两侧是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墙。墙高数丈,墙面是厚重的青砖,顶部覆盖着同样深色的琉璃瓦。宫墙每隔一段距离,便开有一道拱门或月洞门,通往更深的宫苑。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殿宇的基座、回廊的栏杆,还是庭院中的石灯、香炉,无不巨大、厚重、雕刻繁复,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威压。色彩以深沉的暗红、玄黑、墨绿为主,金色只作为极其克制的点缀出现在龙吻、瓦当和某些重要构件的纹饰上,更添肃杀与森严。整个空间空旷、冷寂、宏伟到了极致,也压抑到了极致,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或生活气息,只有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权力印记。
这里不是江南园林的精致婉约,也不是王府的富贵堂皇,这里是真正的帝国心脏——紫微宫!是权力最核心的象征!李天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被这宏伟而冰冷的建筑群完全吞噬。
就在他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幽灵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廊的转角处,转出一队人。为首的是两个穿着深蓝色窄袖袍服、头戴黑色璞头、腰间佩刀的侍卫,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步伐沉稳而无声。他们身后,跟着三个穿着同样制式灰色布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盖着黄绸的托盘,脚步轻得如同猫行。
当这队人看到回廊上站着的李天三人时,动作瞬间凝固!
为首的两个侍卫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其清晰的惊愕,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禁忌之物!但他们的反应快到了极点,惊愕只持续了不到半息,便立刻转化为一种刻入骨髓的、如同条件反射般的恭敬和……警惕?
没有任何言语交流,没有任何眼神示意。两个侍卫身体瞬间绷首,如同两杆标枪,右手极其迅速地按上腰间佩刀的刀柄(但并未拔出),左手则极其标准地抱拳于胸,对着李天的方向,深深躬下身去!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铁血的纪律感。
他们身后的三个小太监反应稍慢半拍,但同样训练有素。在侍卫躬身的同时,他们也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的木偶,“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动作快得惊人,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身体伏低,额头紧紧贴着手背,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只有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和衣料摩擦的窸窣。
空气仿佛在瞬间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