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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卫远。
我的命运，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被伟大的“诺亚”系统，清晰无误地计算好的。
【卫远，男性，基因序列M-7354-B。将于诺亚纪元元年六月十五日，诞生于‘第三新魔都’第七生态仓。】
【0-18岁，接受‘集成式知识灌输’教育，专精方向：微观物理稳定学、因果链维护理论。】
【19-146岁，就职于‘第三新魔都’现实稳定维护部，岗位：第七区基层维修工。期间，将经历三次无风险岗位轮换，获得两次技术晋升。】
【27岁时，将与基因匹配度98.7%的女性，李月，结合。育有一子。婚姻关系持续68年，后因‘情感熵’自然衰减而和平终止。】
【102岁时，将与基因匹配度96.3%的女性，林溪，结合。无后嗣。相伴终老。】
【将于189岁时，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于一次无痛的、计划内的睡眠中，安详地回归因果循环。】
这就是我，卫远，一生的“剧本”。
清晰，明确，没有意外，没有痛苦，没有……“惊喜”。
我很满意。
是的，我很满意。每当我从我的标准生态居所那巨大的落地窗前醒来，看着窗外那颗永远散发着最适宜光与热的人造太阳，呼吸着那被过滤了亿万次、充满了负氧离子和微量镇静元素的空气时，我心中都充满了对这个时代的无限感恩，以及对那位缔造了这一切的、伟大的“第一架构师”——苏晨阁下，近乎狂热的敬仰与崇拜。
在我们这个时代，“意外”和“灾难”，是只存在于升维前的“混乱时代”历史记录中的、古老而野蛮的词汇。我们这些出生在“诺亚纪元”的新生代，是无法理解的。我们就像一群，天生就生活在无菌温室里的花朵，无法理解，什么是风雨，什么是雷电。
而这，正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我的工作，就是维护这份“幸福”，守护这份“完美”。
每天清晨七点整，我的个人终端会准时响起，用最柔和的合成音，播报着今日的能量摄入建议和工作排程。我会喝下一管包含了今日所需全部营养的、味道像青苹果一样的糊状物，然后穿上那身银白色的、印有“现实稳定维护部”徽章的制服，走进公寓楼外的“引力气动管道”。
“咻——”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失重感，我的身体会被包裹在一个力场气泡中，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穿梭在这座伟大城市的、如同蛛网般密布的地下脉络之中。
管道是半透明的。穿梭其中，我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内脏”。巨大的能量导管，如同一条条沉睡的巨龙，将“世界岛”核心反应堆产生的能量，输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庞大的数据洪流，在光纤中形成一片片流光溢彩的星河，那是“诺亚”系统，在维持着这个世界的“确定性”；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巨大的、被封存起来的“历史切片”仓，我的同事们，就常常在“集体意识假期”时，选择进入其中，去体验那些“混乱时代”的生活——比如，去古罗马的角斗场看一场血腥的格斗，或者，去工业革命时期的伦敦感受一下雾霾。
当然，他们只是去“体验”，去“参观”。没有人，会真的想活在那个，连明天自己会不会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广告牌砸死都“不知道”的、野蛮的时代。
“第七区D-44号节点，检测到微弱‘空间褶皱’，现实稳定度下降0.0001%。请立刻前往修复。”
我的个人终端上，跳出了今天的第一条工作指令。
“收到。”我熟练地回复，并在下一个分流口，被管道精准地“吐”了出来。
我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穹顶式的地下广场。这里是城市交通的枢纽之一。成千上万的磁悬浮汽车，在空中划出最优美的、绝对不会碰撞的弧线，安静而高效地穿梭着。穹顶上，正播放着“世界剧本”的最新篇章——《天下一家》。画面里，来自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们，正在月面基地和火星城市上，共同建设着新的家园。
我看着那宏伟的画面，心中那股作为“守护者”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走到广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检修口。那里的一块地砖，正呈现出一种，如同夏日午后路面上的、那种轻微的、扭曲的“热浪”般的视觉效果。
这就是“空间褶皱”。是“因果闭环”这个宏伟到极限的系统，在运转时，不可避免会产生的一点点能量逸散，所导致的、微不足道的物理“小故障”。
我的工作，就是修复它。
我从腰间的工具包里，取出了我的“分子结构重组枪”。它的外形像一把小巧的吹风机。我将它对准那块“发抖”的地砖，扣下扳机。
“嗡——”
一道柔和的蓝色光束，笼罩了那片区域。在光束之中，那块地砖的分子结构，被瞬间打散，然后，按照“诺亚”系统数据库里，最原始、最稳定、最“正确”的模板，进行了重组。
几秒钟后，光芒散去。
那块地砖，恢复了它原本的光滑与平整，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工作，完成。
简单，高效，完美。
我收起工具，准备迎接下一项任务。我的同事老张，正好也完成了他那边的任务，凑了过来。
“小远，搞定了？”老张的脸上，挂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心满意足的、平和的微笑。
“嗯，张哥。”我点了点头，“一个小褶皱而己。”
“说起来，下个季度的‘集体意识假期’，你想好去哪儿了吗？”老张兴致勃勃地问，“我刚看了新开放的历史切片，‘大航海时代’！据说那个时代的探险家，会驾驶着一种叫‘帆船’的、极其原始的木头载具，去探索未知的海洋，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呢！”
“听起来……太混乱了。”我皱了皱眉。我还是更喜欢去“盛唐”或者“宋代”的切片里，去体验那种，虽然也有瑕疵，但至少还保留着一份诗意和秩序的时代。
就在这时，我的个人终端，再次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弹出的，不是维修指令。
而是一条，来自我们部门最高主管的、加密等级为“红色”的……“强制巡查令”。
【巡查目标：‘第三新魔都’，地下十二层，‘混乱时代’遗留管道，A-03区段。】
【巡查任务：对该区段的‘现实稳定度’，进行一次全面的、深度的数据扫描与校对。】
我和老张，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困惑。
地下十二层？
那不是，早在升维之前，就己经被彻底废弃的、最古老的城市交通管道吗？那里，被厚达百米的合金与岩石所封死，就像是，一座被深埋在地下的、巨大的城市坟墓。
在“诺亚”系统那完美的规划里，根本就不存在，那个需要被维护的“坐标”。
“可能是……系统的例行自检吧。”老张耸了耸肩，“总有些被遗忘的角落，需要我们去打扫一下。”
我点了点头，虽然心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但对系统的绝对信任，让我没有多想。
我向老张告别，独自一人，乘坐着专用的工程电梯，向着那座城市的、被遗忘的“墓穴”，缓缓降落。
电梯井里，一片漆黑。只有数字在不断地下降。
十一层……十层……
越是往下，空气就越是，变得……不一样。
不再是上层那种，被循环过滤了无数次的、充满了人造芬芳的空气。
而是一种，混杂了灰尘、铁锈、机油和……一种我从未闻过的、名为“腐败”的、刺鼻的味道。
这是，“混乱时代”的味道。
“叮。”
电梯，抵达了地下十二层。
厚重的合金闸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数百年没有启动过的“嘎吱”声，缓缓开启。
一股，更加浑浊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气流，扑面而来。
我走了出去。
这里，是一条，宽阔得，足以让八辆“混乱时代”的、那种名为“汽车”的铁盒子并排行驶的、巨大的地下通道。
通道的墙壁，是粗糙的、未经打磨的混凝土。头顶上，那些早己熄灭的、老旧的照明灯管，挂满了蜘蛛网，像是一具具风干的骨骸。
我的脚步声，在这里，显得异常空旷，而又刺耳。
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生命。
只有，我和我的个人终端，所散发出的，微弱的光芒。
这里，是被“诺亚”系统所遗忘的、绝对的“无”。
我按照巡查令的指示，拿出了“广域现实稳定度扫描仪”，开始对这里的每一寸空间，进行数据扫描。
数据，一切正常。
这里的空间结构，稳定得，像一块被冻结了亿万年的岩石。
我沿着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通往地狱的隧道，缓缓地，向前走着。
走了大概，三公里。
就在我即将完成巡查，准备返回时。
我的个人终端，突然，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急促的、不祥的……**“滴滴”**声。
那不是警报。
警报，意味着，检测到了“故障”。
而这种声音，意味着……
……“无法理解”。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顺着终端所指示的方向，缓缓地，转过头。
然后，我看到了。
就在我右手边，那面布满了灰尘与水渍的、斑驳的混凝土墙壁上。
就在我的扫描仪，所发出的、那一片惨白的光晕的中心。
有一行字。
一行，用最原始的、猩红色的、仿佛还未干涸的喷漆，写下的、充满了力量与愤怒的、潦草的、扭曲的……涂鸦。
那行字，写的是——
【我的命运，凭什么由别人书写？】
那一瞬间。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了。
涂鸦……
质问……
反抗……
这些，我只在“混乱时代”的历史切片里，在那些描绘着战争、饥荒、和革命的、血腥的记录里，才见过的词汇……
第一次，以一种，实体的、物质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出现在了，这个本不该有任何“杂音”的、完美的、绝对和谐的……天堂世界里。
“滴——！滴滴滴——！！”
我手腕上的个人终端，那阵“无法理解”的提示音，变得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凄厉。
它，在我的视网膜上，投射出了一行，由最高级别的、血红色的代码，所组成的、仿佛在尖叫的……错误报告。
【警告！警告！】
【检测到……无法被‘诺亚’系统数据库所识别的、拥有自我表达意图的……‘信息污染’！】
【该信息，不属于任何己知的‘未来’！】
【该信息，不属于任何己知的‘过去’！】
【正在尝试理解……理解失败……正在尝试定义……定义失败……】
【逻辑闭环……出现……】
我的耳边，仿佛也响起了，我的那台，忠实的、从不会犯错的、代表着绝对秩序的个人终端，它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第一次，发出的、充满了恐惧与混乱的……
……一声，数字化的、崩溃的……
……惨叫。
因为。
这行字。
是这个完美的世界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真正的，“BU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