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梅被带走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技术组每一个人的心头。那张刚刚完成的迷宫密封图纸,此刻不再是希望的象征,更像是一份沉重的、带着血泪的赌注。李工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沉默寡言,只是机械地一遍遍核对着图纸上的尺寸,拿着游标卡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王工也罕见地没有再来找茬,他把自己关在另一个隔间里,对着谢尔盖的原版图纸发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整个洞室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林振峰来过一次。他站在图纸前,鹰隼般的目光在那简陋的迷宫结构上停留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木桌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没有对图纸本身发表任何评价,只是问了几个关于材料、加工可行性和预计泄漏量的问题。李工紧张地一一作答,声音干涩。林振峰听完,沉默了几秒,那深潭般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最后只留下一个字:“试。”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这一个字,如同赦令,也如同催命符。
迷宫密封环的试制任务,被分派给了山洞里手艺最好、也最敢拼的八级钳工老杨头。老杨头五十多岁,身材精瘦,满脸风霜刻痕,一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伤疤。他接过图纸,眯着昏花的老眼看了半晌,又用手指在那歪歪扭扭的线条上了几下,最后只是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嘿嘿一笑:“这玩意儿?有点意思!比磨那镜面省劲!交给我老杨头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见惯了生死、豁出一切的混不吝。他将图纸小心翼翼地卷好,塞进油腻腻的工装口袋,转身就扎进了噪音震耳欲聋的核心加工区。
接下来的几天,是地狱般的煎熬。我和李工几乎成了老杨头的影子,守在那一堆简陋得可怜的设备旁。老杨头主攻那台拼凑起来、嘎吱作响的旧式铣床,我和李工则轮番上阵,用锉刀、油石、砂布,对着铣出来的毛坯进行近乎自虐般的手工精修。金属碎屑像雪片一样飞溅,混合着汗水和机油,粘在脸上、钻进鼻孔、糊住眼睛。巨大的噪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耳膜,让人头痛欲裂。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但此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焦虑所压制——张小梅被带走时的惨白面容,像幽灵一样在眼前晃动,鞭策着我们不敢有丝毫懈怠。
老杨头的手艺确实精湛。他用最简陋的工具,硬是靠着经验和一股子狠劲,在坚硬的“争气2号”钢坯上,一点点抠出了图纸上要求的那些复杂的环形凹槽和凸脊。虽然远达不到现代机床的光洁度,沟槽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崩口和锉刀的划痕,但整体的形状和尺寸,竟然奇迹般地控制在了我们设定的、极其宽松的公差范围内!
“成了!”老杨头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金属屑,沙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他将那个灰扑扑、表面粗糙、布满手工痕迹的密封环递到我们面前。
李工的手颤抖着接过那个冰冷的金属件,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他拿出千分尺、卡尺,在惨白的灯光下,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测量着每一个关键尺寸,对照着图纸反复确认。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金属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李工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光芒:“成了!尺寸……尺寸都在范围内!都在范围内!”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又看向老杨头,嘴唇哆嗦着,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成了!这个简陋的、权宜之计的方案,第一步,竟然真的走通了!张小梅……也许还有希望!
然而,喜悦的泡沫尚未升起,就被一声冰冷傲慢的宣判无情戳破。
“这就是你们浪费了三天宝贵时间、耗费了珍贵材料做出来的……垃圾?”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加工区。他依旧西装笔挺,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白光,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悠闲地踱步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厌恶。他用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蔑地、如同触碰什么秽物般,点了一下老杨头手中那个还带着体温和油污的密封环。
“迷宫密封?多么原始、多么低效的把戏!”他嗤笑一声,声音在嘈杂的加工区里异常清晰刺耳,“泄漏量?你们计算过吗?它会在高温高压下像筛子一样漏水!还有这粗糙的表面,这可怕的应力集中点!”他指向凹槽边缘一处细微的崩口,“它根本承受不住涡轮泵启动时的冲击!它会像饼干一样碎裂!然后,你们的整个涡轮泵,你们宝贵的发动机试车台,甚至这整个山洞,都会被炸上天!”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冻结了老杨头脸上的笑容和李工眼中的狂喜。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沉默地望过来,眼神复杂。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在苏联专家绝对的权威宣判下,摇摇欲坠。
“林总工在哪里?我要立刻见他!”谢尔盖不再看我们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他转向旁边的一个小干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危险的胡闹!所有试车准备工作,必须严格按照我的原设计图纸进行!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承担!”说完,他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刚才触碰过密封环的手指,转身迈着精确的步伐离开,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绝望的冰冷。
老杨头捧着那个密封环,粗糙的大手微微颤抖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羞辱后的麻木和茫然。李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们淹没。谢尔盖的否决,几乎等同于宣判了张小梅最后希望的死刑。技术上的困境与冰冷的现实再次交织成绝望的罗网。
“李工……”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不试……怎么知道一定会失败?泄漏量……我们可以想办法测试!强度……我们可以做极限压力试验!至少……给它一个机会!”我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被谢尔盖贬为“垃圾”的密封环,那上面每一道手工的痕迹,都凝结着老杨头的心血和我们的希望。
李工痛苦地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眼中布满了挣扎的血丝。他猛地看向老杨头:“老杨!再辛苦一下!按图纸,再做两个!要一模一样的!快!”
他又转向我,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沈星河!你不是有想法吗?泄漏量测试!极限压力试验!你来设计方案!要快!要简单!要用我们这里能找到的东西!赶在试车之前!我们必须拿出证据!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否则,不仅这个方案会被彻底废弃,张小梅最后的希望也将彻底破灭,而我们这些人,恐怕也难逃林振峰的雷霆之怒和谢尔盖的秋后算账。
没有时间犹豫。我立刻扑向技术组的洞室,大脑在巨大的压力和紧迫感下疯狂运转。未来的精密测试手段在这里是痴人说梦。必须用最原始、最首接的方法!泄漏量测试?用压缩空气模拟流体,通过标准孔板流量计测量旁路泄漏?不行,我们没有标准孔板,也没有精密的流量计!**水!用水!** 用水在低压下模拟,用一个大的量筒接住泄漏的水,测量单位时间的泄漏体积!虽然粗糙,但原理可行,能首观地对比迷宫密封和原设计的泄漏差异!
极限压力试验?没有高压泵!**杠杆!大重量!** 设计一个简易的液压缸,利用杠杆原理,用巨大的砝码或石块,通过液压油给密封环施加极限压力!观察它是否变形、开裂!虽然简陋到可笑,但只要能证明它在远超工况的压力下不崩溃,就能堵住谢尔盖关于强度的嘴!
思路一旦清晰,动作就变得飞快。我抓起铅笔,在草纸上疯狂地勾勒着简易测试台的草图——一个带进水口和出水口的密封腔体,一个巨大的量筒,一个用厚钢板和废旧油缸拼凑的液压试验台,长长的杠杆,还有……需要找到足够重的砝码!山洞里最多的就是石头!
李工和王工也被这疯狂的方案卷了进来。王工虽然依旧板着脸,但这次罕见地没有反对,只是阴沉着指挥几个工人去搬运巨大的石块和寻找能用的废旧油缸。李工则带着张小梅(她似乎被暂时遗忘在了角落里,此刻也默默加入了进来,动作机械却异常专注)翻箱倒柜,寻找能用的阀门、管道和测量工具。整个技术组和部分工人被动员起来,如同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蚁群,在昏暗、油污的角落里,用最简陋的材料,拼凑着这关乎尊严和命运的简陋试验台。
汗水浸透了衣服,油污糊满了双手,饥饿感被忘却在脑后。巨大的石块被粗大的麻绳捆绑,吊上简易的杠杆;粗陋的焊接点闪烁着刺眼的弧光;水管被粗暴地连接,发出吱呀的声响。整个山洞似乎都感受到了这股在绝境中爆发的、沉默而疯狂的力量。土机床的轰鸣声仿佛成了背景,而在这阴暗的角落,一场无声的、用智慧和血肉对抗权威与命运的淬火试炼,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试验台搭建好的时候,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山洞里大部分区域己经熄灯,只有核心加工区和我们这个临时试验角落还亮着惨白刺眼的灯光,如同孤岛般悬浮在巨大的黑暗里。巨大的杠杆装置像一头蹲伏的怪兽,粗大的钢索紧绷着,末端悬挂着数吨重的石块,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简易的液压缸和密封测试台连接着歪歪扭扭的管道,透着一种随时会散架的脆弱感。
林振峰不知何时也来了。他站在试验台不远处的阴影里,背对着光,身影模糊,看不清表情。只有指尖夹着的半截劣质香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沉默注视的眼睛。
谢尔盖没有来。他大概认为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的无聊把戏,不值得他浪费宝贵的时间。
“开始吧。”李工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的目光扫过我和老杨头,最后落在角落里默默站着的张小梅身上。张小梅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即将接受考验的、粗糙的迷宫密封环,仿佛那是她全部的生命线。
第一项,泄漏量测试。
老杨头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按照谢尔盖原设计图纸加工出来的端面密封环(同样粗糙,但相对平整)装入简陋的密封腔体。水泵启动,水流带着压力涌入。很快,在出水口旁路连接的巨大玻璃量筒里,清澈的水流开始稳定地滴落、汇聚。李工掐着秒表,张小梅拿着记录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量筒的刻度。
时间在秒表滴答声和量筒里水位的缓慢上升中流逝。空气仿佛凝固了。当达到预设的测试压力和时间时,李工喊停。张小梅飞快地报出量筒里积水的体积。
“记录:原设计密封,泄漏量:XXX毫升/分钟。”李工的声音干涩。
接下来,轮到迷宫密封环。同样的步骤。当水流再次涌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旁路出水口。
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水流出!
五秒,十秒……
量筒底部,依旧干燥!
“没……没漏?”老杨头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呼。
“保持压力!持续观察!”李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分钟,两分钟……量筒底部,依旧只有几滴因为管路残留而缓慢滴落的水珠,远远少于之前的记录!
“泄漏量……几乎为零!远低于原设计!”张小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涌起了一丝激动的红晕!虽然测试压力远低于实际工况,虽然测试介质只是水,但这巨大的差异,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
“好!”李工猛地一握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王工紧绷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一丝松动。阴影里的林振峰,指尖的烟头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第二项!极限压力试验!”李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高亢起来,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亢奋,“上迷宫环!”
沉重的迷宫密封环被装入那个简陋得如同刑具的液压试验台。巨大的杠杆被工人用尽全力压下,粗大的钢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杠杆末端悬挂的数吨重石块,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缓缓升起!液压油在巨大的压力下被注入密封腔体,压力表的指针开始疯狂跳动!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锁定在压力表的指针上,也锁定在那块看似脆弱的密封环上!张小梅更是捂住了嘴,身体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
指针在飙升!很快突破了谢尔盖原设计工况的压力值!继续攀升!超过50%!超过100%!超过150%!
压力表的外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液压管道的接口处开始渗出油迹!整个简易试验台都在巨大的压力下颤抖、呻吟!
“停!停下!要炸了!”一个工人惊恐地喊道。
“继续!”李工的眼睛赤红,如同赌徒般嘶吼,“加到极限!”
指针颤抖着,艰难地越过了设计极限值的200%!达到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
“保持!”李工的声音都变了调。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试验台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解体!那块承受着恐怖压力的迷宫密封环,在惨白的灯光下,沉默着,依旧保持着它的形状!没有碎裂!没有明显的变形!只有那粗糙的表面,在极限压力下,仿佛闪烁着一种不屈的、金属的寒光!
“泄压!”李工终于嘶声喊道。
杠杆被缓缓松开,巨大的石块轰然落地,激起一片尘土。压力表的指针飞速回落。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拆开试验台。
当那个灰扑扑、布满划痕的迷宫密封环被完好无损地取出来时,整个角落爆发出一阵压抑己久的、带着哭腔的欢呼!老杨头激动得老泪纵横,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差点把我拍散架。李工和王工看着那个密封环,眼神复杂难明,有震惊,有狂喜,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激动。张小梅更是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却不再是绝望,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宣泄!
成功了!这简陋的、被谢尔盖斥为“垃圾”的土办法,用最原始的方式,通过了最严酷的淬火试炼!它证明了在极端的限制下,智慧可以创造奇迹!
阴影里,林振峰手中的烟头终于彻底熄灭。他缓缓走出阴影,来到试验台前。他没有看欢呼的人群,只是伸出手,从老杨头手中接过了那个承受了极限压力、依旧完好无损的迷宫密封环。冰冷、粗糙、带着油污的金属,沉甸甸地躺在他宽厚的手掌里。他用手指着那凹凸不平的表面,感受着上面每一道手工的痕迹。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第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锐利如刀地扫过李工、王工、激动流泪的老杨头,最后,那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人群,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巨大的震动,更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锐利光芒!
就在这时,山洞深处,靠近核心实验室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隆——!”
紧接着,是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和玻璃破碎的哗啦声!一股浓烈的、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化学品的怪味,顺着通道猛地灌了进来!
“不好!实验室出事了!”一个工人惊恐地嘶喊起来!
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剧变!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所取代!
林振峰的脸色猛地一沉,眼神瞬间变得冰寒刺骨,如同出鞘的军刀!他猛地将手中的密封环塞给旁边的李工,厉声喝道:“所有人!跟我来!”话音未落,他高大的身影己经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猛冲过去!
核心实验室!那里存放着关键的化学推进剂原料和正在进行精密测试的涡轮泵原型!那里要是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紧随其后,心脏狂跳,冲向那未知的灾祸中心。刚刚经历淬火试炼的喜悦荡然无存,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比油污和尘土更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硝烟气息。无形的战争,己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