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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初冬，北京城的第一场雪迟迟未落，空气却己干冷得如同裹了冰碴。故宫西北角，那间专属于温瓷的狭小修复室里，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嗡嗡”声，以及毛笔尖扫过脆弱纸页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温瓷伏在宽大的红木工作台前，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上摊开的纸页。她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十竹斋笺谱》中破损最严重的一页。这套明代饾版拱花印刷的巅峰之作，色彩妍丽，线条精妙如发，此刻却像一位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美人。虫蛀、霉斑、断裂的折痕…每一处都需要她倾注全部的耐心与技艺。
她的左手腕稳稳压在镇尺上，为修复区域提供稳定的支撑。然而，那道丑陋的放射性灼伤疤痕，在青白日光灯的首射下，正持续不断地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如同被细密冰针反复穿刺的钝痛。这痛感，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绵长、顽固。近几个月来，它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强度也与日俱增。随之而来的，还有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以及偶尔毫无征兆的眩晕。镜子里，她的脸色似乎也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她只当是劳累过度，强自支撑。
笔尖蘸着特制的、近乎透明的淡赭色浆糊，精准地点在一条细微的纸纤维断裂处。她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沉稳的敲门声，打破了修复室近乎凝滞的寂静。敲门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节奏精准得如同某种暗号。
温瓷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一股室外凛冽的寒气裹挟着熟悉的、清冽沉稳的松林冷香（混合着旧纸和金属的气息）涌了进来。霍沉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肩头似乎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体积不大、但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银灰色金属手提箱。箱体线条冷硬，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种哑光金属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冰冷质感。
温瓷的目光终于从笺谱上抬起，落在那只箱子上。几乎在同一瞬间，她左手腕那道疤痕下的钝痛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狠狠扎了进去！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的是——她贴身佩戴在衬衫内、紧贴着心口的那枚唐代银香囊（那个据说能指向真相的古老器物），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高频震颤！如同被无形的音叉激发，在她胸腔里激起一阵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共鸣嗡鸣！
这香囊…从未有过如此异动！
霍沉舟仿佛没有察觉到温瓷瞬间的僵硬和眼底掠过的惊疑。他反手轻轻关上门，将室外的寒意隔绝。他提着那只沉甸甸的银灰色箱子，步履沉稳地走到工作台旁，并未立刻放下，目光却先落在了温瓷正在修复的那页精美绝伦的笺谱上。
“温顾问的手艺，果然巧夺天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被砂纸打磨过的质感，听不出太多情绪，“这套《十竹斋笺谱》，能在你手中重焕生机，是它的造化。”
温瓷放下手中的毛笔，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左手腕那道在衣袖下灼痛不止的疤痕，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银香囊带来的异样感。她的目光扫过霍沉舟大衣下隐约透出的、西装内衬那可疑的灰白色织物轮廓——铅衬。现在，又加上这只散发着冰冷金属气息、能引发银香囊异动的手提箱。
“霍先生过誉。”她的声音刻意保持平稳，“这么晚过来，想必不是为了欣赏笺谱？”
霍沉舟深邃的目光从笺谱上移开，落在温瓷明显透着疲惫、却依旧倔强清亮的眼睛上。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微微颔首，将手中那只沉重的银灰色金属箱，轻轻地、郑重其事地放在了温瓷工作台的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温顾问快人快语。”他的视线转向那只箱子，修长的手指按在箱盖中央一个不起眼的指纹识别区域，“我今日来，是想用一件东西，交换你修复完成的这套《十竹斋笺谱》。”
话音未落，箱子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机械运转声。
“咔哒。”
一声轻响，箱盖应声弹开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清晰、混合着精密电子元件和某种低温制冷剂的特有气味弥漫开来。霍沉舟缓缓掀开箱盖。
箱内是厚厚的黑色吸波海绵内衬，中央稳稳嵌着一台造型极具未来感的仪器。它通体哑光黑色，线条流畅而冷硬，正面是一块占据了大部分面积的、幽暗的液晶显示屏，下方排列着几个简洁的银色按钮和一个微型旋钮。一根细长的、带有金属探针的传感线缆盘绕在仪器旁边。整个仪器散发着一种冰冷、精准、非人化的科技感，与修复室里弥漫的古老纸张、矿物颜料和浆糊的气息格格不入。
温瓷的瞳孔骤然收缩！就在箱盖完全打开的刹那，她左手腕的疤痕仿佛被投入了滚油之中，那股深入骨髓的灼痛瞬间化为尖锐的、几乎令人晕厥的剧痛！与此同时，紧贴着她心口的那枚唐代银香囊，震颤骤然加剧！不再是微弱的嗡鸣，而是一种近乎蜂群振翅般的高频嗡鸣！这嗡鸣声似乎只有她能听见，却清晰地在她胸腔和颅骨内震荡，带着强烈的、指向性的警告！
这仪器…是强放射性检测装置！而且，它的目标，或者说它的“感知”对象，正是她自己！
“这是目前最先进的便携式多谱段放射性物质检测分析仪。”霍沉舟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的古董，“灵敏度极高，能识别并量化绝大多数放射性同位素，尤其是…那些半衰期漫长、在特定环境下会被人为添加进某些‘物品’中的特殊元素。”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温瓷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的额角和那只死死按住左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温顾问，”霍沉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温瓷紧绷的神经上，“你修补文物，技艺通神。但修补得再好，有些渗入肌理、蚀入骨髓的东西…是去不掉的。”
他伸出手，动作沉稳地拿起那根连着金属探针的传感线缆，将探针的尖端，缓缓递向温瓷那只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疤痕狰狞的左手腕。
“这仪器，或许能帮你…看清一些东西。”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温瓷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比如，你手腕这道疤下面，到底埋着什么。又比如…为什么你的症状，会和我那位…早逝的亡妻，如此相似。”
“亡妻”二字，如同两颗冰锥，狠狠刺入温瓷的心脏！她猛地抬头，撞进霍沉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睛深处，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关于她体内的异常！关于那致命的辐射！
巨大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眩晕瞬间攫住了她！她想后退，想拒绝，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左手腕的剧痛和心口银香囊的疯狂震颤，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束缚。而霍沉舟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洞悉一切的力量。
在一种近乎梦魇般的状态下，温瓷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金属探针尖端，轻轻触碰到了她左手腕那道灼热、剧痛、丑陋的疤痕边缘。
嗡——！
仪器幽暗的屏幕瞬间亮起！无数复杂的参数和波形如同瀑布般疯狂滚动！刺耳的、高频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修复室的寂静！尖锐得如同地狱的丧钟！
温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疯狂闪烁的屏幕中央。
屏幕的刷新速度极快，但最终，几行冰冷、精确、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字符，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残酷地、永恒地烙印在了屏幕中央，也烙印在了温瓷瞬间被抽空所有血色的视网膜上：
**检测目标：人体组织（左手腕疤痕区域）**
**主要放射性核素：铀-238 (U-238)**
**活度浓度：████ Bq/kg**（数值高得触目惊心，被仪器自动屏蔽显示，只留下警告性的黑条）
**半衰期：4.468 × 10^9 年**
**风险评估：极高！长期低剂量内照射累积，确认！**
铀-238！
半衰期西十五亿年！
长期低剂量内照射累积！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温瓷的认知！她体内…她的血液里…她的骨髓中…竟然沉积着如此致命、如此漫长的放射性毒物！这解释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异常！这更解释了…为什么她的症状会与霍沉舟那位亡妻如此相似！
“嗬…”温瓷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声。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下去。她死死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终于明白了霍沉舟西装里的铅衬，明白了他的疲惫和恐惧的根源！这毒…早己深入她的骨血，与她的生命紧紧缠绕，无可分割！
霍沉舟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温瓷如同被抽去灵魂般的反应，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上无法掩饰的惊骇与绝望。仪器刺耳的警报声还在持续尖啸，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为这场无声的宣判伴奏。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因为温瓷的反应而更加浓重。他缓缓伸出手，关掉了那令人心悸的警报。修复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日光灯管单调的嗡鸣和温瓷压抑不住的、剧烈颤抖的呼吸声。
他垂眸，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冰冷的、宣告着残酷命运的字符，然后，目光缓缓移向失魂落魄、靠在墙上的温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重的锈迹，在寂静中缓缓碾过：
“温顾问，”他顿了顿，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疲惫与悲凉，“这仪器，能测出辐射的剂量，能分辨出铀-238的衰变…”
他微微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目光落在温瓷左手腕那道在绝望中仿佛燃烧得更加刺目的疤痕上。
“…却永远测不出，人心的剂量。”
